说阳江的生活是“小日子”,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过“大日子”。也没什么节日,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从来都没庆祝过。只是每一天都尽量去开心、去玩儿,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十几二十年过去了。
在阳江,我们喝了十几年的酒,每一天都泡在酒里,已经变成了血液里需要酒的状态,缺乏酒精身体就会抗议,几杯酒下肚,状态就来了。这种晕晕乎乎的状态在我们看来很现实,反倒是清醒之后的状态不对劲:真正的现实太沉闷也太压抑了。一群人边喝酒边吹牛,说一些有关理想的话题——我们宁愿相信这才是现实。
我常常是躺在床上酒还没醒,就被别人抱起来横着出门去喝酒,又横着送回来。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多年,做了很多随心所欲的事情。前阵子,我做《帝国时代》的时候总是出错,醉着画出来的图纸尺寸不对,叫工人拆掉重做一转眼就忘记了……我开始觉得:应该从那里走出来了。
现在我已经戒酒9个多月了,戒酒这些日子以来,身边有两个朋友离我而去。我刚送走100岁的外婆,在火葬场,偶然发现隔壁有个人是我朋友,横着从我眼前推过去。他才37岁,因为喝酒患上了肝癌,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今儿还是乐呵呵的,明天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我就像一个开party的人
在阳江,我不是一个旁观者。上世纪90年代创作《阳江青年的越轨行为》的时候,我也是阳江青年中的一员。
当初我回到阳江,发现阳江青年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阳江距香港只有110海里,所以早在改革开放以前,阳江青年已经开始走私了。他们深受港澳流行文化影响,同时带进来很多新鲜的东西,比如唱碟、衣服啊。一直朝着这条路走,到了90年代,我发现他们其实很另类。
为什么我要拍他们呢?因为我想抓住他们的那股冲劲,年轻人的冲动总是很有创作力,做出来的作品很生猛。但父母是最担心的,他们觉得:“你们又出去干坏事了。”青年文化在这个社会里,已经变成了一种亚文化,主流文化都在父母那一代人手里。这么多年来,我觉得阳江青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也许他们的穿着打扮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了,但是骨子里那种冲劲和叛逆,我想所有时代的青年都是一样的。
《阳江青年的越轨行为》后来被用来象征阳江当代艺术的一次“新浪潮”运动,但这一事件并未对阳江这个城市产生影响。那时候阳江根本没有“艺术”这个词,正值改革开放,大家都要做“万元户”,都奔超市去了,怎么会有“艺术”呢?有“装修”是可以理解的,有“设计”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年我拍过一张照片,叫“我和我的老师”。阳江人都觉得,郑国谷这个人差不多就是神经病了,居然拜了一个流浪汉做老师,已经不想跟正常人混在一起了。
我这样一个人,在阳江就像是一个开party的。总是我一有想法要做点什么,周围的朋友都很愿意参与,他们觉得“又有得玩了”。如果我要摆拍,后面常常会围着一群人在看,看完之后就四处传播:“郑国谷又做了个新东西!”即便是我在很多年前做过的一些事,今天已经不存在了,却依然是阳江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在阳江,一切都变得很简单
《帝国时代》是我目前投入心力最大的一个东西。别的艺术家通常会租一个工厂变成工作室,而我是把怎么盖一个工作室变成我的理想,不一定要在里面生产什么东西,光是盖的这个过程我已经觉得很有乐趣了。
11年来对工作室的投入,我差不多倾家荡产,只要一有钱就会扔进去。我从来没有设定过《帝国时代》结束的点在哪里,始终在“将完成”的路上走着。《帝国时代》里面很多东西是“不可控制”的,土地没有定性,建造也没有定性——我说的定性,是指这个社会的权力部门没法定性——它非法还是合法?这两者之间的界定是模糊的。
阳江当地人总会给我一些建议,比如“最好把它搞成房地产”,或是“要不就开个酒店吧”。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理想,我想要的是一块清静的地方,自己能够在其中寻找和等待灵感。
在我们这个小城,很多上一代的人离开了,很多这一代的人也正在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他们去到所谓“中心地带”,会觉得在那些地方更容易获得承认。但我一直坚守在这个小城里,从未尝试过走出去。对于我来说,艺术中心只是一个人们荟萃的地方而已,而在这种边远小城,我就是一个人在家的周围活动。我认为艺术不一定会有边缘感,艺术的灵感不会因为身处大城市而有所增加,也不因为小城市而有所减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人应该找一个容易滋生和帮助你实现梦想的地方,不要在梦想很难生存的地方生活。阳江是一个更容易帮我实现理想的地方。它这样一个三四线城市,主流文化的影响不会太大,一个政策过来这里起码要四五年,落实它又要花上几年时间,要生根的话就需要十几年了。这为我争取了大量时间,不受主流的影响,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在广州,你想做《帝国时代》这样一个建筑,一切会很麻烦,在阳江就很简单。很多事情在这里都能变得很简单——其实事情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
(郑国谷,艺术家,生于1970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版画制作系,现生活和工作于故乡广东阳江。他是个艺术多面手,其作品反映媒体、消费主义和中国正在发生的巨大的变化。他的艺术作品包括绘画、摄影、大型装置、卷轴和混合材料。曾获 2006年“中国当代艺术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1年青年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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