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电影《功夫熊猫》上映时,中国人觉得十分新鲜,那代表一种外来的兴趣,而且中国元素总算不再是一种奇异的点缀,这样大规模的呈现有点扬我国威的喜悦,但不时又有一些小挑剔:龙怎么可以出现在中国百姓的围墙上?六年过去了,中国的强劲发展以及发展中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让西方人持续地保持着这种兴趣。刚刚在瑞士出版的漫画小说《一座被复制的城市》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作者Matthias Gnehm之前已经出版了七本漫画,这是他的第八本作品,也是第一部关于中国的作品,它虚构了一个在昆明被复制了的苏黎世城,并且将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原版苏黎世”和“山寨苏黎世”两地。
Matthias Gnehm说他对中国着迷很久。而这完全是个人兴趣。“我必须阅读这个我不了解的国家,这片土地。它当然非常强大,在西方媒体上有很多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想写作的话,不能只依靠这些信息,所以我就决定去中国自己看一看。”今年4月,他去了一趟中国的昆明,并且拍了很多照片。但是,《一座被复制的城市》是他很早以前的想法,“要写这样一个故事,核心内容也很简单,就是在中国,人们在昆明复制了整个苏黎世”。
这样的题材设置让中国人非常感兴趣,但不免又觉察出一些欧洲人对于中国的偏见。而细读作品,主人公在中国的种种遭遇更加深了这种预判。像瑞士人不一定足够了解中国一样,我们对于这些问题的预判也很可能带有某些文化偏见。更何况大部分中国人对瑞士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军刀、巧克力、手表和中立国上。
这个作品涉及到了很多需要辨析的话题。比如关于“复制”或者说“山寨”。外国人对于中国“抄袭”产品的批评声一直不绝于耳,但中国人又沾沾自喜地发现老外来到中国的时候非常喜爱这些“A货”。这似乎会让“山寨”的道德攻击不攻自破,但中国人仍然对自己的“创新能力”有些心虚。
比如关于“房地产”和“鬼城”。我们看到外国人一直批评中国房地产行为造成的“鬼城”,但外国建筑师又非常热衷于参与这些“鬼城”的建设。在鄂尔多斯和郑东新区都不乏外国建筑师的身影,哪怕最终成为“鬼城”的楼盘并非他们设计。
比如关于外国人在中国的遭遇,我们一方面看到在中国学坏了的老外,但他们又会抱怨自己在中国被骗着买茶叶、买假冒名牌的经历。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欧洲人对于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厌恶态度,另一方面,他们又在努力学习中文,贴心地为中国游客准备发票。
事实上,中外对于所有中国现象都存在着两种表述,两种理解。一种是站在自己角度,坚持自己价值观;一种是站在他人角度,试图理解对方价值观。特别是我们也许应该听作者讲述自己的想法。
受访人:Matthias Gnehm (MG)
1970年出生于瑞士苏黎世,毕业于苏黎世联邦高等工业学院建筑系。漫画家、独立建筑师。共出版8本漫画,《一座被复制的城市》是最新一本。
采访人:于洋 (YY)
毕业于瑞士门德里西奥建筑学院。目前是执业建筑师和自由撰稿人。
YY:在中国复制苏黎世的想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一些来源?
MG:关于苏黎世,这是我个人的想象。但事实上这些事情也确实正在发生。我也注意到了,比如哈尔施塔特(Hallstatt),一个奥地利小镇,就是这样被复制了。另外在上海的周边,有一堆卫星城(一城九镇)。其中有的比较像巴黎,有埃菲尔铁塔,有的像英国……这个主题,关于复制一个城市,我已经感兴趣很久了。这并不是一个新的主题。最开始时是美国人,在他们去欧洲之后,就把欧洲建筑在美国复制了。这其实是一个很长的传统。我在我的故事中也要展示这样一个传统,不是什么新东西,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但是我的兴趣主要在于瑞士和中国,其实是用(复制城市)这样一个技巧将两者联系起来。
YY:我读这本书之后,发现这本书是关于Leo Lander这个人的,这好像是一个关于他的故事,但放在中国发生。我意思是这是一个在中国发生的瑞士故事。
MG:完全是这样。这是一个很自我的故事,是一个苏黎世人的故事……比如我在中国的时候,有一个我认识的编辑接待我,然后我很快就意识到,在中国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友善。基本上我想看的东西都能看到。但是对于我来说,问题是,如果我要写一个中国人物,我知道的太少了,这意味着就会有个人色彩,有偏差。我认为,我作为一个欧洲作家,仅仅出于我对中国的感觉,是不能把控这个角色的。那个人物就在那了,就像我在旅行中结识的很多人,只认识了几个小时。对于他们,作为一个作者,再多我也讲不出了。你在瑞士肯定了解这个。这个(认识)是渐进的。在这待得久,在这学习,人们就会立即产生一个关于文化、关于人的想象。所以我很确定的是,写完这个故事我要向中国学习。
YY:我猜中国读者会想知道,中国的形象在瑞士人眼中和在中国人眼中是不一样的。比如在这本书里,中国似乎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我意思是,这种印象有时候不全是正面的,比如故事开篇骗钱的出租车司机、性工作者,等等。
MG:我认为这是故事建构的需要,关于Leo Lander,他是一个失败者,没钱没工作,是个瑞士人。书中瑞士和欧洲经济处于危机之中,越来越差。欧洲走下坡路,中国却走上坡路,这对于我们欧洲人而言是难以接受的。所以就像早年欧洲人去美国一样,Leo Lander去了中国,找钱找工作。但是他有一点儿幼稚,而这需要我设置一些场景来表现这个。所以第一个场景是出租车司机,第二个是那个提供特殊服务的女人,第三个当然就是他的朋友Hans Romer。Hans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建筑师,在昆明有一家1200人的建筑事务所,非常成功,就是他在昆明复制了苏黎世。我不想将这样一个负面角色设置成中国背景,所以他是瑞士人,欺骗了他的朋友Leo Lander。确实,人们说有一个中国的形象存在,但是我没法描述。我设置了Hans Romer这个角色,当然还有一个中国司机,还有Hans的帮手“美琳”,她也是一个中国人。其实故事的核心是关于房地产行为的。房地产的情况有些复杂,在欧洲和中国都是这样操作的,即人们在那些城市里投资、出售。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未来的情况,在欧洲怎么发展,在中国怎么发展,是不是欧洲真的变差、中国赢了,还是说事实上中国造了很多“鬼城”,我记得已经有一些例子了……
YY:鄂尔多斯?
MG:对的,我想举的就是鄂尔多斯这个例子。我也不知道现状看起来怎么样。所以我把故事结尾设置成开放的,人们最后会生活在哪个苏黎世,是瑞士的苏黎世,还是一个在昆明复制的苏黎世?
YY:我明白了。那么另外一个主题是关于“复制”。中国人经常提到“山寨” ,从城市到商品。你怎么看?
MG:对于我来说,这事实上是一种偏见。人们针对中国产品肯定是一种偏见,山寨瑞士手表、山寨运动鞋,等等。事实上,在这次旅行之前,我也听说了山寨城市,但我对这些并没有偏见。我关注的是“复制”这个概念在欧洲意味着什么,在中国意味着什么。我在中国学习到,也许说得不全面,但是复制在中国也是一种原创。一个可以做高仿的人,比如画家,也是一种艺术家。他复制得好,是一种对大师的致敬。也就是说,我突然意识到,在欧洲这是负面的,但是在中国有另一种传统。它与传承(可持续发展)有关,复制有一种延伸的含义,这个观念在中国包罗万象。因为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目标是继续发展。当然,我在昆明,包括在北京,看到的是一种很大的优势,即人们可以以多快的速度学习。这可能也是一种可持续发展,实际上这对我的偏见是一种驳斥。
YY:最后我们也许还是回到这本书,当你创作的时候,你是更多考虑自己,更多考虑瑞士读者,还是或许也考虑到过中国读者的反应?
MG:我觉得这也许很难知道,当中国人读到瑞士人画的中国人时会怎么想。当时我们讨论过,可能会出现批评:这个人不对,那个人没有价值。所以,其实我在创作时从来不考虑读者。因为可能我把故事讲得很好,大家都能懂,那故事就应当按内在逻辑发展。而且中国读者可能会觉得从一个外部视角观察中国会很有趣。同时对于瑞士读者,这是一个以瑞士眼光看中国的角度。
YY:有时候有距离的观察可能更容易看到事物真相。那么在采访最后,你是否想对中国读者说什么?
MG:怎么说呢?在书中有一个场景是Leo遇见“美琳”。他们走过昆明,看见这座城市那么生机勃勃,而这点正是我非常喜欢的。在欧洲,在苏黎世,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功能完备,非常完美主义,看起来就像一个博物馆一样。这当然是我居住的地方。但是我非常着迷的是,中国是这样的生机勃勃,生活节奏非常快。当我回来(苏黎世)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简直像在睡觉一样。而在中国,所有都变化非常快。1984年的时候,昆明和苏黎世基本是一样大的,可现在昆明已经是百万人级别的城市了。深圳的变化甚至更大,一直都在发展,这就是令我着迷的地方。(中国的状态)对我非常有启发,但是同时我也不知道,中国将去往何处。所以这本书的结尾是开放的,怎么发展下去?这样的发展可行吗?或者中国将会出现房地产危机?这些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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