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像个大脸盆,四面环山,淡水河贯穿而过。河左岸是新北市,发展慢些;右岸的台北城伴河而起,由西而东而北而南,不停向外扩展,直到山边。向往着台南生活的傅月庵,却一直居住在台北这座城市。在这里,从台湾远流出版公司总编辑、茉莉二手书店执行总监,到现在的扫叶工房主持人,傅月庵度过了他二十多年编辑出版的职人生活。在台湾出版业,纸本阅读是受到“数字阅读”冲击的重灾区。台湾书籍销售总额从2010年的367.5亿元新台币锐减到2015年的190.4亿元新台币。传统出版人面对来势汹汹的“数字阅读”,还在苦苦寻找对策。
一个编辑如果不想被数字阅读时代淘汰,就必须做出能够流传于世的书。
傅月庵说:“这是古登堡以来这个行业千年一遇的大变革,一个编辑如果不想被数字阅读时代淘汰,就必须做出能够流传于世的书。这样的书必须是精美的,像艺术品一样值得爱书之人收藏一辈子。”傅月庵在2014年成立了“扫叶工房”。这个编辑工作室只有他和“智囊”沈云骢加上一个兼职的帮手。
扫叶工房成立时,傅月庵决定以“小农出版”的方式做书:一、匠人独作,自己选作者,自己编辑,自己贩卖;二、一次一收,只印刷一版,卖完即止;三、产地直销,不进入行销通路,不打折扣,没有广告。一年半的春耕秋收,扫叶工房仅收割了两次:雷骧的散文集《人间自若》并画集《画人之眼》、周梦蝶的诗集《梦蝶草》。
两百年前狄德罗就说过,做书本身是一种冒险。做十本书,成功的往往仅有一本,会赚大钱;有四本会长时段持续地卖,可能不亏不赚;另外五本完全可能亏钱。傅月庵明白这个事实,却仍要大胆一试。他将二手书店经营珍本藏书的经验运用于新书:限量一版一印,“印后绝版”。《人间自若》每套编号并附雷骧版画作品典藏卡,《梦蝶草》中的卷轴《梦蝶墨》不是简单复印,最末几款章各有它们与周公的渊源,由傅月庵与同事亲手印上。“随机出货,随缘有得,每个人拿到的都不太一样。” 这样的编辑工作对于他而言,更像日本匠人的工作,做书是一门匠人手艺,蕴含着文化传承、技艺跟自负。傅月庵形容说:“编辑如扫叶,扫完一页,还有一页;扫完一本,又来一本。日日是好日,叶叶起清风。”
扫叶工房出版的第一本书——雷骧作品集《人间自若》,傅月庵就花了足足半年时间编制,他重读雷骧之前出版的35本书,约300万字,选出约30万字编成《人间自若》两册,分“春明、夏影、秋光、冬晴”四章,不以年代排序,也打破小说、散文分类。新书上市后仅开放网络订购,限量发行,“印后绝版”,从做书到卖书都一反潮流。“倒行逆施,我一直都在倒行逆施。”这是傅月庵在扫叶工房成立之初就已定下来的。
“但知奉众,不可忧贫;若无有限之心,自有无限之福。”扫叶的第一日,傅月庵就把道元禅师的话发在了他的Facebook上,“而今而后,遵此以行”。从一开始,傅月庵就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一项费时费力的活儿,需要极大的耐心,精雕细琢才能做出好作品。上世纪法国出版界大佬加斯东·伽利玛在四十年成功的出版生涯之后,仍然说:“我们永远无法预知一本书的命运。”在傅月庵看来,“日日扫叶得清凉,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梦想与期待”。
扫叶工房的书盒沉甸甸地捧在手里,让人不禁想起台湾诗人、藏书家、装帧家西川满和他创办的“妈祖书房”“日孝山房”,及其编辑出版的“梦幻”之书。当年的西川满,以他对书籍编辑与装帧的考究,留下诸如《妈祖祭》《华丽岛颂歌》《赤嵌记》《华丽岛民话集》等精品,开启台湾出版装帧学的先河,今皆已成旧书界、藏书家的珍品。傅月庵担纲编辑的这套书,摊在书桌上,或置入书架中,均可辉映旧昔,不输古人。
扫叶工房制书的工艺颇为讲究,就以他们制作的第一本《人间自若》为例:首先在烫字的手感纸背面刷上一层白胶,纯白色的书盒套在定做的模具上,将书背上“雷骧作品”的“雷”字正中一竖,对准模具上已丈量好的刻度。接着将糊上白胶的手感纸贴上书盒,用手推平,再顺势往左右两侧推进,利用胶还未干的短暂时间,迅速微调。贴好后,还得待白胶干透。如此,方算完成。
扫叶工房制作的两套书均由傅月庵二十多年的“御用美编”、亦师亦友的杨雅棠操刀,从封面、版型、书衣、书盒、纸张、图片、印刷到装订,无一不考究。雷骧书名题字来自明刻本《石雨禅师法檀》;画集《画人之眼》采锁线胶装法,让全书便于翻阅,完整呈现原貌。全书无导读、无推荐、无行销字眼、无腰封,以书本色直面读者。读者收到扫叶工房的书,无不惊喜。更有评价说:“这些细致的装帧构思,使得整套书隐然散发某种睥睨群书的风姿,简约之中见绰约之姿,干净之中现纯净之神。允为爱书人梦中书。”
为了监督做书的进度,傅月庵经常要跑加工厂。加工厂房放眼望去,还在为书做这种繁琐加工的,仅《人间自若》。他看着加工厂的阿姨几乎人人手上都戴着护腕,心生愧疚,“其他大多是贴折扣贴纸的加工,相形之下,《人间自若》的委托算是苦差事吧”。当他为自己要求之高让加工厂费心费力添这么多麻烦道歉时,阿姨却说:“不会啦,谢谢你们让我们有工作做。”这话竟让傅月庵一时语塞,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做“小农出版”的决心。
相当抢眼的桃色内封,是扫叶工房经历了一番争论才最终定下的。傅月庵说:“周公心里有一个贾宝玉。大家都知道,贾宝玉是吃胭脂长大的。就是胭脂色了!”
扫叶工房第二本书《梦蝶草》是台湾诗人周梦蝶的诗集。周梦蝶是傅月庵最敬重的诗人与朋友。在周梦蝶生前,傅月庵曾开玩笑地对他说:“周公啊,过去你出的诗集都不大行,我要编出一本配得上你,特别漂亮、特别厉害的诗集。”他在周梦蝶面前提过两次,但周梦蝶都笑而不语,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2014年初夏,周梦蝶在台北以94岁高龄辞世。蝶飞矣,遽然一梦。梦有痕,漫漫成影。“为周公做一本书”,已成为傅月庵心中与周梦蝶的“生死之约”。他要为周公做一本书,“套书从装祯设计到配件,都要能配得上周公的风骨与精神,希望让读者友人见书如见化蝶周公”。
在《梦蝶草》里,傅月庵将周公的声音、字、诗与文,席德进的画、刘开的画,合而为一。傅月庵选诗的过程极为严密,从周梦蝶生前五本代表诗集近千首诗作中精选九十九首:由诗人紫鹃初选两百首,再由周公义子曾进丰和傅月庵进行增补和删减。诗集分成“天地”“日月”“星辰”三个部分,各自象征周梦蝶的宽容、清明和温柔。
《梦蝶草》遵照“古法酿制”,取法鲁迅先生编辑三原则:“纸张要好,天地要宽,插图要精致。”书衣全白取意周公生前最后所阅之书《红楼梦》十二曲之终曲“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至于相当抢眼的桃色内封,是扫叶工房经历了一番争论才最终定下的。傅月庵说当《梦蝶草》雏形初具,在进行最关键的整体装帧,以及主视觉颜色定调时,他与几个朋友论证了一整个下午:
“胭脂色?!客诉怎么办?”
“会吗?”
“胭脂色就是桃红色啊,太惊人了!一定有人会问!”
“那就回答:周公心里有一个贾宝玉。大家都知道,贾宝玉是吃胭脂长大的。”
“是喔,不会有问题吗?”
“不会,就是胭脂色了!”
内封草案一度被修正又被推翻。到了最后,傅月庵说:“也许……也许我们会有一个‘胭脂色的周梦蝶’。”
2015年年末,《梦蝶草》到了装订阶段,亦无可避免地走到了做书最关键的“重雷区”。诗歌选好了,《心经》复刻好了,CD也录好了。该怎么包、怎么装,让傅月庵着实折腾了许久。在最后装订阶段,傅月庵感慨地说:“雷一颗一颗爆,虽不致命,却也够手忙脚乱了。阅世如看花,看多了花开花谢,便知道这后面有个‘时’字。道假诸缘,复须时熟;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人只能尽力,然后承担一切。”他清楚,这是“小农出版”必须承担的风险,扫叶要慢慢地扫,扫完一片,还有一片,不急不躁才是最重要的。
扫叶工房的慢调子,大概与周公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在傅月庵心中,周公永远是慢的。他形容:“周公的慢,并非行动迟缓、年纪大了不灵活那种,而是缓和绵密,像打太极拳,一点一点移动着。”作家林清玄曾说,周公吃饭不是一口一口而是一粒一粒地吃。“若不这样,怎么知道这一粒跟那一粒有什么不同呢?”扫叶工房的编书过程,也是慢的,周公早为《梦蝶草》下了注脚。
傅月庵说:“或许因为这样,2014年冬天发想编辑《梦蝶草》,一直到书成出版,也都慢慢的,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在每个编辑每个月编两本书早成常态的今日台湾出版界,扫叶工房真可算是一只蜗牛了,慢慢编辑装帧,慢慢印刷贩卖……套句周公的话,若不这样慢慢地扫,‘怎么知道这一叶跟那一叶有什么不同呢?’”
《梦蝶草》在经过傅月庵一次又一次的校对、修订、设计,就在大家都快抓狂时,“好了!终于好了!”。傅月庵这一扫,已整整10个月过去。
2015年12月28日,周公诗集《梦蝶草》正式上市。傅月庵在他的Facebook上写道:“一年七个月之后,无话找话说的套书《梦蝶草》终于编成,除了诗集,还有一张老先生朗读诗作的CD,以及手写《心经》复刻,是否‘特别漂亮、特别厉害’?我也不知,但至少,‘生死之约’践履了,绝非说着玩。”
周梦蝶逝世后,骨灰厝于净律寺。傅月庵在今年清明节时,与友人带着《梦蝶草》再度上山探望。傅月庵说:“扫叶工房虽然很慢,走,总有到的时候。我们都相信。”
(实习生黄素蓉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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