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厨制菜,动熬猪油一锅,临上菜时,勺取而分浇之,以为肥腻。甚至燕窝至清之物,亦复受此玷污。而俗人不知,长吞大嚼,以为得油水入腹。故知前生是恶鬼投来。——袁枚《随园食单·戒单》
1985年的冬天,诗人万夏以“特务”的身份,从成都“空降”至大西南边远山区的酉阳县。在漫天飞舞着的大雪的背景之中,他用酱油、白糖、醋、香葱和韵脚调拌着侧耳根(鱼腥草),然后在热锅中加入激情和菜油,将干辣椒节和几粒花椒快速炒糊炒香,旋即泼淋在洁白清脆的侧耳根上。我顿时眼睛一闪亮,一股超现实主义的白烟夹杂着浪漫主义的糊辣之香扑鼻而来。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的吃喝生涯中,第一次见到用热油泼向凉菜的外加油。
油水这个东西,大家都是喜欢的,不论是油水本身,还是它的引申意义。特别是在那些凭每月每人半斤菜油票供应的年月里,一家人储存猪油的多少,成了衡量这家人富裕或者贫穷的标准。油水多的人家,小孩面相肥头大耳,于是前程似锦;缺油水的人家,小孩面相尖嘴猴腮,于是前途渺茫。所以我母亲毛荣贤很快就认清了形势,给我认了一个当杀猪匠的舅舅,在食品公司工作的姑爹以及当政府招待所所长的大姨伯。当充足的油水也让我肥头大耳,我得意的母亲领着我逢人便说:你看我二毛从小都没脱过奶膘(白白胖胖)!
所以我反而能理解袁老先生说的动不动就熬一锅猪油的那些俗厨们,在那黑暗的旧社会,有多少人能像你袁老先生那样油水(含爱情)充足呢?!在这从饥饿中产生美食的国度里,袁老汉只从技法的角度谈论外加油的毛病,我认为就有些饱人不知饿人饥了。那时举国上下只要是吃猪油的地方,当春节来临之际,每家每户都会爱上几大坛猪油以备来年之用。
事实上,我是在近二十年来油水不断充足的时候,才开始讨厌厨子在起锅装钵的菜汤里再勾上几滴外加油的做法,觉得这是中国厨界最没技术含量的传承。也许深知人生该从浓郁转向清淡了,在这之前,我喜欢撇起汤上的油水泡饭,甚至童年时母亲刚炼好的猪油,香得就想端起喝上几口。
其实许多菜式少了油或者少了外加油是不香醇的,比如时下红透整个中国的川菜,基本靠川菜的四句行业用语占据了江湖老大的位置:一是辣而不燥;二是亮油抱汁;三是柔韧有劲;四是油而不腻。其中亮油抱汁是巧妙用油用火用芡的上乘境界;油而不腻则是方法、调料、火候三者对立统一而成的最高烹饪哲学。川菜中的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回锅肉、水煮牛肉、水煮鱼等无疑是这些境界中的“油物”。
值得一提的是,来自盐都自贡(川菜重要分支的发祥地)盐工们发明的“水煮牛肉”。由于盐场大量打井取卤的牛被不断淘汰,牛肉及其下水成了自贡最便宜、最容易弄到的肉菜。于是盐工们常把牛肉及其下水和海椒花椒水煮于一锅食用。受此启发,上世纪40年代的自贡名厨“范三爷”范吉安以江湖“一辣当三鲜”、“一烫当三鲜”的说法,将各种作料和牛肉片一锅同煮,然后将现炒的海椒、花椒的双椒油泼淋于牛肉汤上,从而用沸油封烫的方法,创造出了口感滑嫩,集麻、辣、鲜、香、烫于一体的中国名菜——水煮牛肉;更有味道的是,当下麻辣地游遍祖国大江南北的水煮鱼就是水煮牛肉的亲亲外孙。
水煮牛肉、水煮鱼是川菜中典型的外加油菜式,餐桌上持续的烫之中的麻辣和烫之中的鲜香,让我们感到了在走向未来的过程中,那油亮的欢乐和滑嫩的幸福。于是我在北京天下盐保留了川菜中最为传统的水煮牛肉,并在此基础上改进了水煮鱼,举一反三地创作了水煮兔片、水煮腰花、水煮酸菜牛肉等,特别是一道用泡姜、泡椒、泡酸菜制作的微辣的水煮酸菜牛肉,不仅肉片口感滑嫩下酒,而且深藏在滚烫的外加猪油及葱花、芹菜花、蒜苗花之下的那口汤,会让你想泡一辈子的软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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