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再见多识广,也只能经历有限的人生。曹雪芹生在颇有来历、能接待皇帝出游的大富之家,经历过富贵繁华,也过过家道中落的潦倒日子,比一般人多出好几段人生经历,但也还是只能接触有限的人群和世情。所以,再厉害、再包容的作家写起某一类他们不熟悉的人群,有时也不免出动想象力。
《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落魄后流落街头,打梆子摇铃混饭吃,成为街头混混和有势力的叫花子的同性玩物。《红楼梦》里,贾琏去尤二姐处歇宿,下人们说了一句“贴的一炉子好烧饼”,是一句性暗语,指同性之间的淫乱。他们也没放过贾琏叫来这边管事的多姑娘,一见面就拦住她上下其手,其粗俗大胆、无耻荒淫让人吃惊。陈敬济遇上的混混和叫花子头也好,贾府里这群男仆也好,真有那么性欲强烈、毫无廉耻吗?
每个人群都不是一个整体、铁板一块,有这样必然就有那样,但在曹雪芹、兰陵笑笑生这两个作家笔下,底层人群呈现出同样的胆大妄为,荷尔蒙极度贲张。只能说作家们对这个群体不一定熟悉,描述时必有想象力的成分——无论这想象力多么丰富、精彩,但终究是想象力。
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衣着不着一丝世俗痕迹,真真是世外仙姝,吃的也是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之类的东西,但在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里,林妹妹穿上了“水红绣花袄”,还戴上了“赤金扁簪”,还有的版本说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吃上了玫瑰大头菜——黛玉还是那个黛玉,只是在不同作家的笔下,从“风露清愁”变成了炕头灶边的美人儿。
文人大多清贫,想去描述荣华富贵的生活不免有些吃力。所以有相声说老百姓想象中的皇帝的生活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鲁迅在《人话》里提到: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在民间的想象里,娘娘们是多么接地气!恰如刘姥姥对凤姐说:“你们拔下根汗毛比我们腰还粗。”但刘姥姥不会想到,贾府里也有赵姨娘这样窘困到屋里连块像样的碎布都难找的人,凤姐、贾琏办事银钱不凑手时也会偷出老太太的值钱东西典当。
等到了出身显赫的张爱玲笔下,她的祖母、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藕过日子精打细算到连上厕所用的手纸都细细算计。而写到舅舅一家人时,她更是下笔无情,在以她舅舅家为原型写就的小说《花凋》里,她写了这样的一家子:“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在这弱肉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这也是豪门大户,我们想象不到的豪门生活。
荣华富贵不好想象,那么花天酒地的生活到底什么样?格非在他的著作《雪隐鹭鸶》里评价说:西门庆的帮闲应伯爵说,今天下大雪了,我们为什么不学孟浩然去踏雪寻梅呢?其实就是去妓院。他们去妓院主要是吃喝玩乐风雅。这并不是说西门庆们只爱风雅,而是他们把本该发生在妓院里的事情转移到了家里,养三妻四妾,随时勾引下人的媳妇,家里才是真正的妓院。
即便是曹雪芹这样人生经验极独特、学识极深厚的人,即便是兰陵笑笑生这样走南闯北、社会阅历极复杂丰富的人,写起小说来都难免有吃力之处,更何况是我等凡人,谁又没犯过 “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想象力错误呢?
张爱玲说: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任凭你想象力再丰富,翻不出的,始终是现实和真相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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