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行路难》其三:“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讲西晋名士张季鹰,因思故乡之菰菜、莼羹、鲈鱼,遂辞官而归。我旅居广州十年始终无法找到家的感觉,两年前忽萌归志,只是久滞在外一时下不定决心,其后决定返归者,其中一大动力便是对家乡诸味的思念。
辞掉广州的工作后,在老家揭阳的大学谋了一份差事,城市虽僻却别有一番好处。小城的生活,不仅是环境的改变,更是心态之改变。于此之际想起昔日在大都市拼命以搏的惨状,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人生其实不必太过自苦,当前市面上大行之“成功学”之书,多是导人得名得利,全在事业上拼搏,而不知偏安小城市之知足人生另有一番乐趣。
古人云:“进一步焦头烂额,退一步海阔天空。”对别人我不知晓,但对我而言,则晨诵桃花源,夕阅山海经,拿上海的稿费,过小城的日子,却是多年所求的生活,更是懒人处福地的逸态。
早晨从粿汁开始
每晨上班,总有三五同事约齐,驱车一二十里先到隔壁县之洪阳吃粿汁。粿汁是一种粉食,以米粉制成,为淡黄色或白色的粗膜状,类似晒干了的饺子皮,然比饺子皮更薄且更入味,煮时投入汤中,佐以油炸鬼、荷包蛋、五花薄肉、干肉皮诸物,再添加碎葱、芫荽等香菜,整个过程对店家来说是三两分钟的事情,却能让食客齿颊留香一整天。
粿汁之制法又有二种,一种为揭阳本市制法,以米浊汤为汤,一种为普宁制法,以肉清汤为汤,我偏爱前者,而后者则以洪阳粿汁为代表,其中最有名的一家位于一无名山村通入国道的路口,档主搭棚卖粿汁,虽是三五元一碗,旧椅旧凳,旁边却常有名车停靠、隐形富豪光临,其声名在外可知。回想广州的工作日清晨,必是咬面包吮豆浆的同时挤公交地铁,与揭阳人之驱车一二十里只为享用一碗粿汁作为早餐,其忙闲之别真使人有“同人不同命”之感。
在小城工作,有忙碌处而不至于纷扰,有闲暇处则可尽享人生。下班之后尤无烦扰,基本上无“手机长开、随时待命”之习。若有近客来,则常在家中以家常饭宴请;若有远客至,外出就餐亦十分方便。
外出就餐我所喜者有斋荤二道,斋道吃笋,荤道吃牛。
笋以本市埔田笋最佳,其笋为南中国一绝,块大味甘,形体甚美,箨落如削玉开,口感更是妙不可言,笋旱则苦、雨则甜,吃埔田宜于春夏秋三季,春季雨后尤佳,驱车直入埔田乡间,寻一相熟当地饭馆,则其笋都是新取现吃,犹有泥土气息,吃一桌“全笋宴”,无论汤、菜、主食都以笋为料,可有数十种菜式变化,可清可腻,百食不厌。
牛以潮州新塘为上。揭阳属于粤东地区,潮州、汕头、揭阳三市鼎足而立,从一市到另二市都不过一小时车程,相当于从大都市之一区到另一区,有车一族觅食可不必拘于本市。新塘牛肉之特点在鲜,因其屠宰处即在烹饪处隔壁,隔音隔视,顾客见不到宰牛,但捧上来的牛肉都是现鲜,无冻霜,更无化学防腐剂,其吃法亦甚简单,只以清汤一锅,便煮出牛肉之真味。
每日即是休闲
在中心城市上班时压力极大,全副身心都在工作上,说是为了钱,每个月工资的存余都不多,积攒存款的大头还是靠稿费,说是为了事业,其实都是替老板打工,说到享受生活,则既缺钱又缺闲,甚至每个周末就算有时间也被工作日的劳累弄得没了心情,过年长假则有半数时间都花在路上。
在小城市日常上班之时,虽至忙碌处也有偷闲时,坐在办公桌前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茶几前。无论是自己去寻其他部门办事,还是他人来我部门办事,或是我去寻领导办事,还是学生来寻我办事,无不边冲茶边谈话,区别只在谁执茶壶。
揭阳之茶属潮汕工夫茶,工夫二字,即磨心性,一边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边笑语来往百事自完。这种办事方式的坏处是散漫者容易误事,好处是谨饬者可以使日常工作既如休闲又似修心。
我乡工夫茶偏爱浓厚,饮用又频密,一坐下三五巡才算开始,三五泡也属寻常,我离乡较早茶量有限,饮茶过度容易导致血糖降低,浑身难受——此之谓“茶醉”,是茶碱过度刺激中枢神经之故。这时则需要糕点伴送以消解茶性,学生知我习性,常送我家乡小食,他们来自各方,所送小食亦各不同:樟林绿豆糕之软滑清凉,可伴薄茶;普宁南糖单吃则嫌太甜,伴浓茶则正好;其他如鸳鸯糕、花生条、腐乳饼、软豆愩、猪头粽、芋头糕、橄榄条……每日一样,一个月来可不重复。
大凡在大都市翻滚过的人到此境地,虽工作中不觉是工作,但觉每日都在休闲。不过若是一毕业即在此工作,则未必能如我般得到这样的幸福感。
入夜的个人空间
日间工作有闲暇有劳累,入夜之后则尽是个人空间。
小城人家睡得早,自八点到十点只有市区中心热闹,其他地方则十分宁静;但十点以后夜生活又将开始。西方的健康理论,入睡前三四个小时不可进食,否则会造成肠胃负担,对于减肥人士临睡进食尤是大忌。但潮汕养生则认为睡前一小时进适当夜宵有利于温养肠胃。
夜宵之最佳者莫过于夜糜。
糜是古之主食,名称也是古称,晋惠帝的千古笑话:“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此物,《释名·释饮食》说:“糜,煮米使糜烂也。”《尔雅·释言》注:“粥之稠者曰糜。”有人将《晋书》中的“肉糜”翻译为“肉粥”其实并不准确。因糜介乎饭、粥之间,似饭而不干,似粥而稠且米粒完整有嚼头。故《广韵》释糜为“糜粥”,而民间又呼之为“稀饭”。糜从中原传来,到达海滨又添入本地特色,其最大特点便是多用海鲜水产。潮汕夜糜常用砂锅煮生米,伴以膏蟹、沙虾、鳝鱼、田鸡,再爆炒一盘新鲜蔬菜配送,又或以家禽为料,如鸡糜、鹅糜皆自有一般风味。
年长者以养生为虑,年轻人则但求口腹之欲。入夜九点以后,可驱车至揭西吃山珍,到惠来吃海味,又可到汕头吃烧烤。烧烤无城不有,之所以特地远至汕头,在于其有一“阿喜烧烤档”。烧烤在饮食业中本属低利润的小打小闹,但此档口档主从多年前即以烧烤发家,据说吃过此档烧烤以后再转别家,便觉得其他全部都逊色三分,故而客无远近、源源不绝,阿喜以此大赚,多年前即靠烧烤买了宝马,并供亲人留学海外——此事尤为顾客津津乐道。然阿喜有此名头,却不见其大开分店,多年来仍然只是一人主持一档,甚得富而知足之三昧。
烧烤其实并不合养生之道,但我对烧烤之偏爱,从在广州工作时开始。只是工作日的晚上也驱车一个半小时到达邻市只为一尝烧烤,在穗时何能有此闲情?皆因在小城生活,明知第二日必可悠然睡到自然醒,上班之后仍可有闲心去叹一碗粿汁,则今夜自可无忧无虑,驰出百里之外只为一过嘴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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