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港搭火车到广州出席“中国图书势力榜”颁奖礼，晚上9点多，排队候车的有一两百人，所谓“大国崛起”，可真不是盖的。没法子，硬着头皮排队。内地的老百姓普遍欠缺保持身体安全距离的城市概念，生张熟李都习惯前胸贴后背地身体紧靠身体，而且抽烟者众，烟雾缭绕，排队便像在毒气室里枯站半小时。刹那间，我颇想转身离去，走路到前方另找出租车。

但人到中年，怕走路，宁可继续在没有幕墙和天花板的毒气室里等待。40分钟后，终于轮到我了，可是我的动作比较慢，尚未走到的士前，本来排我后面的那位先生不声不响地抢到前头，抢去的士。而警察，那位照例衣衫不整的警察先生，明明瞄见了，却毫不理会干预。

发声阻止？我是连路也懒得走的人，怎会有力气在路上跟陌生人吵架？算了，摸摸鼻子，拉门，搭上后面一辆的士。已经等了40分钟，不差再等几十秒。但令我啼笑皆非的是，才上车，关好门，的士司机竟然用广东话、极不屑的语气对我冷嘲热讽：怎么啦， 一个大男人抢的士也输给别人？唉呀，你们香港人不争气呀，冇竞争力呀，“一国两制”愈来愈不行呀……竟然从抢的士的胜负谈到“一国两制”的成败，这位司机头脑灵活，比我更适合做专栏作家，我是实实在在地对内地的的士司机开了眼界。

每回北上，尤其是到北京，皆深深记住朋友的提醒和警告：的士愈来愈难打了，搭的士时也千万别乱说话，“的哥”都是“爷们儿”，你得罪不起。果然，句句中的，然而中的又有屁用，我句句都提防不了。因为没法不搭的士，搭的士也没法不多讲话，那些“爷们儿的哥”的确有办法把你的嘴巴撬开，然后，受其嘲弄。

譬如4月赴北京，搭了三四趟的士，每回几乎都要奋不顾身地把车子拦下，或者死不要脸地跟别人抢截车子，只因心知肚明，一次拦截失败，可能又要再等20分钟才会出现一辆空车。抢就抢吧，反正在这里总该没人认得我。但我猜错了，还真被人认出了一次。那是晚上10时多，一辆的士从远处驶来，我已经等了25分钟，绝不可以再有错漏，于是立即冲到马路中间。另一位大婶路人亦跟我做着相同动作，我终究是男人，大婶速度毕竟稍逊于大叔，车子最后归我所有，她只好脸色青黑地瞪我一眼，但忽然眼神变得柔和，并且弱声地问了一句：咦，你不就是凤凰卫视那位马老师？我读过你的书，也看过你的电视节目，我是你的粉丝啊。我唯一能做的是尴尬地点头。粉丝就粉丝吧，谢谢你，但的士照抢。因为我实在太累，必须赶回酒店休息，如果阁下真是我粉丝，想必知道你的偶像体力不济，请原谅。

上车后，的哥问我去哪里，我答某某酒店，他竟说不知道在哪里，要求我打电话回酒店问问。我手里没电话号码，打不了，他便开始冷嘲热讽，表示提供详细地址是乘客责任，他不负责找路。我说，我是外来人，不知道路线是正常的，他住北京，又是司机，理应清楚。他竟道，我是从湖南来的，我也是外来人，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一路上，两人就为了谁应该为路线负责争辩着。北京照例塞车，晚上亦是，整整45分钟没停过嘴，终于来到了酒店大门。我发现司机很显然是认识路的，否则也不会轻易找到，可是偏偏要说不懂，跟乘客吵嘴图过瘾。北京的哥，真的，请相信我，真的是“爷们儿”。

我遇过的最“爷们儿”的一位的哥不在北京而在上海。严格来说，他只是“前的哥”，开的士十多年，其后转业，从商发财，如今已是小企业的老板，每天驾着奔驰上下班。我到上海演讲时，他来接机，谈及生活境况，我拍他一下马屁，羡慕他的生意愈做愈大，发了财，很快便可把公司搞到香港股票市场上市了。他笑道：习惯成自然，到了今天，经常在路上看见有路人举手招唤的士，竟忘了身份，立即把奔驰停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