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机场有种特殊的氛围,能把温和的人逼出类似“路怒症”的情绪。曾经好几年时间,大学教师马孔多在机场听到“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这句话会特别暴躁,第一反应就是去吵架,尽管平日他其实是擅长控制情绪的人。
10年前的航班延误不像如今这么频繁,马孔多偶尔遇到:“我会本能地想:既然‘很抱歉’,为什么没人当面向我道歉,只有广播通知?”
时间的失控感让他愤怒,他需要找到一个人表达不满——这和在其他场合其他原因的愤怒不一样,因为在机场这样的封闭空间,看起来宽敞明亮,身处其中的人却没有自由。“延误就是你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又被人欺负的感觉。”
最漫长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发生在2006年,他从北京飞广州,原本晚7点的航班延误。他四处询问,“工作人员一副无所谓不是我责任的样子,这种感觉让你不舒服,很容易被激怒。我吵开后马上有旅客加入,在机场争吵分分钟有人声援,你不一定当得上争吵的主角”。
马孔多直到晚上11点才登机,整个机舱除了小孩哭便没人开口,气氛很别扭,他又发现空调没开,空乘不搭理,马孔多又吵了起来。
事实上机械的确有故障,干坐两小时后他们被通知下机,虽然恼火,但机舱内很热,旅客们只能离开。这时工作人员说没有航班了,让大家去酒店,明天再飞。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马孔多等4个人。“我们很倔,一直在柜台前等到凌晨3点多,等到有航班了我还是不肯走,我需要一个说法。”最后他到次日8点多才坐上飞广州的航班。
这是马孔多最厉害的一次闹机。“虽然知道胡闹也没结果,但心里不甘,人有时很较劲,失去理性时就想吵架,你会有种反叛的快乐。”烟民马孔多记得当时在机场抽烟也没人敢制止,他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无奈,但也很无赖。
旁观别人吵架而自己没法加入时,他才发现,原来吵架很丑陋。
马孔多后来不闹了,2012年从美国迈阿密飞北京的6小时延误经历改变了他。其实那会儿他最初也有冲动想去吵一吵,可惜不会说英文,只能老老实实憋着。
忍耐的过程中,他发现没有一个美国人去闹事,甚至没人表达不满。“按道理美国人是最不能被欺负的群体,在我印象中,如果你令美国人不爽,他们一定会反击。”然而等候期间换了5个登机口,美国人都不吵不闹。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讲英语的华人。马孔多发现:“他们吵架的方法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谈原则,表明这种延误使乘客权益受损,而我们讨论的都是‘为什么会延误’这种刨根追底的问题”。地勤面对华人的不合作只好报警,让警察把对方逼回座位。地勤的理由充分:“你不能妨碍我们的工作,你说的问题我们解决不了,你应该找其他部门投诉。我们只负责让大家在这里等待,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这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
旁观的马孔多开始反思:以前延误时为什么吵架?“也许确实有些信息不够透明,机场管理不足,但那一刻,我在旁边看别人吵架而自己没法加入其中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吵架很丑陋。”
马孔多终于认识到,延误时一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吵架破坏自己的心情,这种感觉很不好,最后还是你先灰溜溜离开,你是输家。相反,这段时间应该用在享受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观察人很有意思,在广东生活二十来年,他真正认识广东人却是在机场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书。”马孔多说,他通常在候机、登机时各看几十页,一本书很快读完了,碰上延误一本还不够看,下次就带两本。“我享受在公共场合看书的快乐,有种‘秀’的快感。当所有人玩手机、看电脑、打瞌睡,只有你在看书,那就变成一件逼格很高的事。”
他当然也享受阅读本身的快乐,“你会发现所有的行程都有书陪伴着是很愉快的事”。上次飞北京他看完了夏多布里昂的《从巴黎到耶路撒冷》。
最近梁文道在一档读书节目中推荐了美国的《开往老巴塔哥尼亚快车》,作者保罗·索鲁分享了他在旅途上对不同国家游客的观察。马孔多对此深有感触,他一直觉得在机场观察人很有意思。他最常飞的是北上广,他在广东生活了二十来年,真正认识广东人却是在机场里。
“土生土长的广东人通常说话声音很大,喜欢表达各种惊讶和兴奋的情绪。着装上一定穿波鞋,一定会戴上旅行社发的帽子,看起来有点老土。”通过聊天,马孔多发现其实广东人是封闭又得瑟的矛盾体,但出了机场回到广州,这种感觉却立刻会消失在日常生活里。
“东北人说话也大声,他们的行李不会放地上而是放在旁边座位上,你去询问这里有没有人,他们会很不情愿地把包挪开。”马孔多特别喜欢听闽南人说“造不造”、“酱紫”这种调调。
对于机场,他的感受是设施不够健全,电影院、按摩室之类只有少数机场有。“所以候机时会很无聊,旅客不知道能干吗。其实人可以有意识地为延误的时间找事情做,比如在机场拍摄,这是一种感受生活的方式,也可以作为将来写作的资料。遇到延误就排斥周围环境,你会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提起1995年的一部外文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烟》,里面一段情节令他感到非常动人。
在纽约布鲁克林一条街上住着落魄的作家,他离了婚,写作又遇到瓶颈,每天十分焦虑,生活颓丧不堪。他每天到街口的杂货店买烟。有一次去晚了,碰到老板正要打烊,柜台上放着一个相机,作家问道:“谁这么不小心把相机落下了?”
“这是我的相机,”老板说,“我拍了几十年了。”
作家很诧异,他们关上门倒上酒,一同欣赏影集。所有照片都是一个角度,老板每天早上开门时就在固定位置对着街口拍一张,一拍就拍了几十年。
每张照片似乎都一个样,但几十年几千张照片放在一起,一下翻出了时间的感觉。忽然,作家哽咽地说出一张照片的日期,那天他当时的太太恰巧闯进镜头,他忘不了那一天。
“这种方式很有趣。”马孔多说,一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事,做起来聊胜于无,但是一些时间之后,你会发现留下了很重要的意义,这就是时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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