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看了新电影《奥斯卡的美国》。电影讲的是单亲妈妈的小孩、十岁的奥斯卡在外祖父那儿度过的一个暑假。但是晚上回家,我脑子里全是对奥斯卡那位外祖母的想象——她在电影里只露出一张黑白照片。
外祖母曾经是保护儿子免于丈夫暴力的屏障,她教会略弱智的儿子射箭和弹吉他,她给孩子们讲她自己的曾祖父从美国划船来到挪威的故事。女儿对美国的向往,乃至于外孙对美国的向往,那点躁动,于是都有了一个源头。她的丈夫,一位糙汉和硬汉,虽然有儿有女有外孙,却是绝户脾气,每天晚饭后就藏在地下室,用50万根火柴粘出了她和他生活过的那栋白房子。为什么?大概因为他曾亲手毁了他和她的家,两人分开,儿子失去父亲(却保有对父亲暴虐的恐惧),女儿失去母亲(却保有母亲那浪漫、慈爱的本能)。
魂的能耐在于萦绕不去,这样的魅力在《蝴蝶梦》里也见识过。但这部挪威电影告诉我们,当下都是过去的余波。每一个疯狂的现在都有一个需要修补的过去,我们生活在无意识里,某一刻看见来路,才顿悟。艺术就是对自身的看见,那种看见而又没有看见的痕迹,这样的影写,才真的高级。而父亲(外祖父)一贯自以为绝对正确、引以为豪的那些特质,包括勤劳、勤俭、理智、不发白日梦、脚踏实地,其正能量被注入他的模型房子里,最后被他的憨儿在愤怒之下点燃。
电影出现之前,绘画担负纪事的责任,又因为有种种限制,遂发展出含沙射影的策略。委拉斯贵兹最喜欢以小人物为大故事的主角,以大故事为小人物的注脚。他的《耶稣在玛丽和玛莎家》,画面主角是一个形容尖酸的老女人与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女子,她们似乎正面临一个道德、命运的选择关口。在她们背后的小窗口里,耶稣在点拨玛丽和玛莎两姐妹,说妹妹玛丽为了听耶稣布道而忽略了帮忙干活,款待耶稣,这才是对的。在一幅画上同时呈现故事现实性与精神性的两面,两种维度之间互为投影,互相参照、协商,又是一种影写。
戈雅承接委拉斯贵兹的巧妙,画了《查尔斯四世全家福》(1800),这画既金碧辉煌又鬼气森森,惊人地展现出一种家族心理病态的侧写。这幅画和委拉斯贵兹的《英诺森十世》一样,画家卓越到一定程度,会让肖像主角本人超越“好看”“体面”一类的评价标准,彻骨的真实是无法抗拒的。
“真”是什么?这是浪漫主义的核心问题。收入威廉·布莱克诗画集的《古老的日子》里,绚烂光环的中心是一位像米开朗琪罗笔下人物那样肌肉虬结、须发怒张的老人。他从光环中俯身而下,手持圆规,圆规的两脚形成金字塔形笼罩大地。大部分人会直观地觉得这就是上帝本尊,布莱克则解释说,这是他心目中的理性化身。但是,在浪漫主义者布莱克心里,理性绝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东西,它束缚了远见和灵感,让人生琐碎而缺乏远方。布莱克批判的锋芒,被图像的暧昧性保存下来。
比布莱克晚生十几年的透纳,他的海景总是如火燃烧。作于1840年的《贩奴船》,透纳可能觉得最初的标题《被扔进水里的奴隶:或死或病——台风将来临》过于直白。作为观众,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创作动机来自一则报纸新闻:在一条贩奴船上,传染病爆发。这些人货是有保险的,但疾病造成的损失可不管赔。所以船长下令把垂死的奴隶扔到海里喂鲨鱼。作为观众,你也不需要知道画面上危险、耀眼的台风,是透纳自命为小型上帝,给这贩奴船的天谴。你只需在那亮黄、橙红、闪白的光的合奏里,看到吞噬一切的精神怒火。
《奥斯卡的美国》里,奥斯卡和他的酒鬼妈妈、憨舅舅以及舅舅的马,登上小船,在橘红的夕阳里,准备划船去美国。这一刻,他们的梦想如火,照亮了黑暗的影院。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