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和冬天的界限没来由地暧昧起来,分不清自己是在哪一个季节里彷徨。北京大街上,金灿灿的银杏树披头散发,似自焚的信众,在含糊的时令里孤独地燃烧;又仿佛清高的圣女,不顾一切地发起情来,在绿草映衬下,给予观者梵高式的一击。在残剩的阳光里,踩着老槐树遒劲的影子,人们露出婴孩般的喜悦。
南方就不同了。也许罢。
高铁变得拥挤起来,人们已经忘记了温州事故——别人大约总是脆弱的,会让黑暗吞噬,我总归要幸运一点。通向江南的路让人显得温柔一些,这或许只是我的幻觉。杭宁苏锡常,一串引人遐思的地名,如今蜕化为汉字,躺在历史的幽暗处,发出鬼魅似的柔光。过了长江,心一下子柔软起来。被高楼肆意切割的大地,因树的姿色而挤出一抹迷人的醉红。在绿的底色上,窜出枫叶清亮的橘红,好似惹人怜爱的风尘女的浅笑,令人遐想,又怅然若失。江南已经很老了,而这些好看的酒窝和红唇,只是落幕前凄美的化妆。
规划师栽种的树及花草,让持续隆起的城市显得不那么逼仄。无语的植物带给人生的抚慰,但很不可靠。人类证明自己需要另一样东西,那便是记忆。石头木头垒砌的建筑在,则记忆在,进入历史气场,在触摸人事之际,感受活的价值。人这么脆弱的动物,一旦失去记忆,也就迷失在虚假的时间里,沉沦下去。
去一个地方,想看它不变的东西,而常州新得令人害怕。常州有一座著名的标志性建筑文笔塔,该市主政者为了官运亨通,修了一个没有由头的金塔,组成滑稽的吉祥双塔。大道,楼宇,行道树,汽车东突西奔,溢出来的人四处张望,随时炸响的喇叭声,与眼睛同在的炫目广告牌,这一切组成格式化的城市场景。悠闲的地方是在公园,吊嗓子,下棋,用粗笔沾水书写唐诗宋词。想透口气远离城市,于郊外做成一团。南京汤山镇,蒋公别墅所在地,人们排队进入温泉浴池,领受来自大地深处圣汤的沐浴。滑腻的水从饥渴的身体表面流过,催开了沐浴者拘谨的嘴巴。土菜馆人声沸腾,人们不是来吃味道的,而是演示自己生活状态的。我愿意相信那是由衷的满足之语,而非有意喧哗——由幸福生活而来的共振,如果只看做噪音,你就未免太愤青了。
挤和争是必须的,“我们的菜为什么还不上?”高八度的愤怒似乎能掀开屋顶,但端庄的老板娘并不恼,生意把她训练成了一具精密的陀螺,客人的指令和抱怨甚至责骂都相当悦耳,她听到的是利润跃入钱罐子前的撒娇。几个女食客出门,看见挂着的一串腌制过的动物,好奇地发问:那是鸡?是鸭?还是鹅?“这才是——鸡!(鸡巴之鸡)”屋内一男食客指着一串灌好的香肠,假装一本正经地调笑道。“啊哦!”胸部丰满的女子似乎明白了,暧昧地笑了,然后假装害羞地遁去。
气派的温泉酒店大厅,医药公司在发放礼包,来自各地的卫生官员和医院掌门人排队接纳,脸上却是高傲不羁的表情。不远处,卧着一枚顶级私人度假会所,大门虚掩,上有一行内敛的汉字:谢绝参观!见有人过来,机警的门卫问道:“你们预订了吗?”一老男携一嫩女跨上会所专用小车,蜜笑着驶向半山深处的别墅群。会所外面,从山上下来的一条深沟里,被用过的温泉水迟滞流淌,在阳光里呈现让人不悦的颜色。
中山陵,明孝陵,南京的风水宝地上撒满了人。高树低草,枯水残荷,斜阳里,人头攒动,都在往道路尽头走去,由色彩和鸟声构成的静物画,变成了清明上河图。人迹稀少的琵琶湖畔,临水高台有一女子眼神迷离,身体在和风里屡作投湖状,见我们过来,始转身隐去。一壮年男子,在城墙阴影里大发脾气,他正使劲扒开黑鱼的嘴巴,想揪出被咽下去的鱼钩。旁边有人说,这些人已经不钓鱼了,而是钩鱼,钩起什么是什么。黑鱼绝望地拍打尾巴,它已经吐不出吓人的鱼钩了,钓者准备撕裂它的身体。裸着肩膀的女子,拖地白裙后摆让伴侣拽着,他们行走在林间,听从头发染得焦黄的摄影师指令:帅哥深情地看着美女!美女要走猫步。
江南晚秋,老绿新红,烟细雾重。看野草渐衰,广宇高耸,叹旧地难觅,白茫茫故人皆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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