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16冲锋枪闪闪发亮,穿着迷彩的战士和涂着厚厚防晒霜的姑娘,在边界河岸上和平共处。这里是泰缅边境的小城夜速(Mae sot)。在已经被关闭的友谊大桥下,是络绎不绝的偷渡人群。
生活在界河两岸的少数民族克伦人,被一条浅浅的湄伊河分成两国人民。相对贫穷和混乱的缅甸克伦人,会乘坐充气的大拖拉机内胎,成群结队地偷渡到泰国来。对于这种现象,岸边的泰国武装部队,并没有明确制止。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人到泰国只不过是来做点小买卖。傍晚的时候,他们还会乘坐内胎回去。
但不可否认,有大量的缅甸克伦人生活在夜速小城。全城大概有30万人口,其中只有7万是已经注册的合法居民,剩余的20多万,多是没有正规身份的“国际黑户”。
夜速本是一个边境县级城市,由于十多年前泰缅边贸的开放发展,曾经盛极一时。当时,泰国各地严重缺乏劳工,这里却能够招到大量非常廉价的缅甸劳工。一下子,曼谷的各大制衣厂、纺织厂都纷纷迁到这里,夜速城一跃成为泰国人熟悉的地方。这个地区也成为一个经济特区,还特意设置了一个市长。
在泰国,行政区划相对简单,全国分为76个府,属于省级行政区划。府下面是800多个郡,等于中国的县域,其次还有少量的分区,分区之下是村庄。只有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才会设置市政府。
夜速城因为过去边贸经济突飞猛进的原因,已经设置了市一级行政单位,现任的市长是65岁的华人Foe。当地民众喜欢拿Foe市长和同样具有中国血统的前总理他信相比。他们认为自己的市长更务实肯干一些。
夜速能够吸引世界的目光,并不只是因为这里出产骆驼牌衬衣。还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国际非政府组织、9个大型难民营,以及河对岸风云变幻的战事。
难民营就是小社会
夜速城有一家非常有特色的餐馆,房屋结构根据枯木的形状,重新组合成美妙的结构。这家餐馆的主人自豪地称之为世界上最漂亮的餐厅。的确,这里古木环绕、瀑布轻鸣、环境宜人。墙面上挂着的照片也在说明,泰国各个军政要员,都曾是这里的顾客。
这家收费不菲的豪华餐厅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夜速城里住着数百位的国际组织成员。他们从世界各地聚集到这里,为逃避到这里的几十万缅甸难民工作。梅拉难民营是收纳缅甸难民最多的一个。人口有五万之众,包括好莱坞影星、各国大使、泰国政要等各种大佬,都来过这里探访。中国明星姚晨来这里探访的时候,难民们甚至有些见怪不怪了。
梅拉难民营离夜速市区有一个小时车程。还没进山,就能远远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在戒严,根据法律,难民不得私自外出,只能在当地政府划定的聚居区内活动。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由于战争和人权侵害,这些难民从缅甸东部逃离至此,已经繁衍生息了几代人。这座难民营起初设计容纳4万人,现在比较拥挤,超出1万人有余,
梅拉难民营背靠陡峭大山,山那边就是缅甸边境,大山这边的矮坡上,密密麻麻盖满了灰色竹房,人们依靠当地的树木、竹片和一种坚韧大树叶,盖起一座座简陋房屋,“家徒四壁”是中国人用来形容穷得厉害的成语,在这里,很多人家甚至连“四壁”都没有。
难民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20多年,很多人都有了后代,后代们一生下来就天生获得难民身份,这在营区里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只有六成左右的人拥有难民身份,其余近2万人,是难民营的黑户,无法获得合法注册。
拥有难民身份,就有机会获得技能和语言培训,去到美国或者其他愿意接受的第三国工作和生活。但是自从2006年之后,就已经没有人帮助这里的新难民确认身份了。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很警惕,怕被驱逐出这个地区工作,不敢解释真实原因。
5万人,密集生活在一个地方,必然产生江湖。难民营,本质上也是一个小社会。首先绝大多数的难民不需要工作,一家简称TBBC的慈善组织,定期为他们发放大米,每人每月13.5公斤,7岁以下儿童减半。这个分量是经过计算——差不多刚够一个成年人生活的口粮。
除了口粮,他们还会定期发放一些油、盐和辣椒。没有其他蔬菜和肉类,如果有人愿意,可以在一些空地上种植一些蔬菜,或者用美国亲戚汇来的钱到早市上买些肉、鱼、蛋类。但那毕竟不是常态生活。吃饭时间,更多的还是看到人们手抓盘中白米而无佐食的情景。
这是一个平均社会:粮食平均分配,建筑材料按需申领,家家均贫。这里又是一个幸福指数偏高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群矛盾,人人欢快,随处可见笑脸。
这里当然也有政治生活。在梅拉难民营里,除了泰国内政部选派的一个行政长官,还会选出一个难民领袖,难民领袖管理整个营区。营区之下还有A、B、C三区级机构,再之下还有支部。A区有5个支部,B区有8个支部,C区有9个支部。每个支部管辖100多户人家。
各级行政机构的领袖,都由选举产生,并不是普选,而是每区推选五名候选人,从候选人中选拔。选拔者也不是普通难民,而是10名民意代表。这些代表也不是普选而来,而多是一些有文化、有见识或有管理能力的人。
从支部到营区,每级都有10名民意代表,不定期更新,然后每三年选举新的各级难民领袖。事实上,美国每年都要从这里选取几百到一千不等的人去本国生活和工作,所以,难民领袖常会中途撤离,所以这里的行政管理体系经常支离破碎。
难民们还成立自治保安队,挑选一些有经验或强壮的难民,组成纠察队,维持日常治安。平时这些人,多是在粮库里帮助TBBC发米、油。在有些公益组织帮助下,他们还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司法系统。好在这里几乎一切平均,并没有太多社会资源可资利用,所以大家对当领导的欲望都不是很强。
克伦冲突60年
难民们来到这里,多是因为绵延了60年的克伦冲突。这是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内部冲突。在缅甸,普通男子超过14岁就要被抓去做壮丁。无限期服劳役,不光干重体力活,扛大型武器,有时候,还要被迫走在队伍的前面,通过地雷阵。
如果平民敢于反抗,那么这些部族武装人员,不光烧毁房屋,抢走粮食和财物,还要杀人甚至株连亲戚和全村乡邻。克伦族冲突,起始于1949年1月31日,那是缅甸联邦宣布独立的日子。在英国殖民时期,克伦族武装是被重点培养的力量,隶属英军序列。二战时,更是英军抗击日本军队的重要力量。
缅甸拥有135个大小民族,其中缅族占总人口的65%,为第一大民族;而占总人口近10%的克伦族则是缅甸第二大民族,人口约有500多万。克伦族认为自己的祖先来自中国青藏高原,大约在公元600至700年间迁移至缅甸。
缅甸宣布独立后,英国施行民族制衡政策,继续扶持克伦族武装力量,寻求民族自治。在此之前的1947年,为了脱离英国统治,“缅甸国父”昂山将军联合各个地方武装签订了《班弄协议》,属于英国部队的克伦族根本就没有参加。
也是在那一年,分散的四支克伦族武装——“克伦国家联盟”、“克伦中央组织”、“佛教克伦”和“克伦青年”——组合在一起,成立克伦民族联盟。
克伦民族联盟最强盛的时候拥兵6万,战斗力强大,克伦族解放军曾经公布过一个年度战事报告。报告显示,克伦族武装与缅甸军队共交战1383回合,平均每天交战四回合;克伦军共伤亡89人,平均每4日伤亡1名士兵,缅军共伤亡1509人,平均每日伤亡4名士兵。
目前独领风骚的佤联军和曾经在金三角地区名噪一时的坤沙蒙泰军,也无法与鼎盛时期的克伦武装相提并论。由于战斗力强盛,国际影响甚广,克伦族解放军一直被军政府视为眼中钉,对其打击力度也最大。
现在的克伦武装远没有往日辉煌,1989年,缅甸政府军重兵攻克了克伦民族联盟总部。克伦族解放军被迫躲进大山的丛林里,展开游击战争,他们没有固定的基地,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外界对他们兵力的最新估计已经降为:正式编制只有5个军,总兵力已经不足1万人。
不过他们的战斗能力依然不容小视。一对8岁的双胞胎兄弟,拉拢队伍,组织武装。在丛林里神奇了战斗了5年,在13岁那年,这对被称为“魔鬼娃娃”的双胞胎兄弟——路瑟?托和琼尼?托,在政府军警的围剿中,举起小手,走出丛林,率领14名部下向缅甸政府投降。
这对孪生小兄弟领导的克伦族小分支武装名叫上帝军。他们在丛林里靠食野果、饮山泉,与政府军展开游击战。在2000年1月,10名上帝军士兵还穿越边界,突袭了泰国一家医院,挟持大约800名人质,最后是由泰国派出军队攻入医院,降伏了在场的上帝军成员,人质才安全撒离。
缅甸军政府喜欢用“以夷制夷”、“分而治之”的策略,来对付国内多支少数民族联盟或武装,即轮流用拉一派斗另一派等手段,充分调动各集团相互攻击或混战。
2004年10月,素有军政府“务实派”和“第三强人”之称的缅甸总理钦纽将军与其权力基础国家情报局被军政府“一网打尽”,随后军政府一不做、二不休,明确要求各停战组织缴械投降;同时不断策动听话的停战组织去袭击不听话的停战组织,如安排佤邦联军攻打掸邦南部军,命令“民主克伦佛教军”去打杀基督徒同胞克伦族联盟、克伦族解放军和克伦尼进步党等。夜速口岸的友谊大桥,就是在“民主克伦佛教军”打退了基督徒同胞后强行关闭的。
尽管缅甸军政府使尽浑身解数,但是各民族武装仍然此消彼长,顽强地生存着,并且不断给政府军造成伤亡,影响军政府的国际形象和动摇其国内统治。2005年5月,掸邦民族军宣布与掸邦军合并,共同对抗政府军。
在内外交困的压力下,2005年12月5日缅甸军政府主持续开了国际社会拭目以待的“制宪国民大会”,缅甸国内17个“停战集团”与13个“其他和平集团”都受邀参加。但克伦族联盟却发表声明指出:2005年12月召开的假制宪国民大会,解决不了政治问题,也不会带来国内和平。声明呼吁军政府:停止打内战,撤销压迫政策,释放一切政治犯包括昂山素季,召开军政府、民主力量和众民族力量三方对话,以政治对话解决政治问题。
在缅甸各少数民族中,克伦族一直被认为是进步的民族,拥有先进的文化。尽管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但是他们仍然坚持开办流动的学校;尽管经费完全靠救济,老师也没有工资,他们也没有放弃对自己文化的传承,除了学习本民族语言外,他们还接受英语教育。
进入21世纪,克伦族联盟更懂得利用国际媒体的关注为自己的生存和斗争情况造势,其中包括利用传播最为迅速、广泛的互联网,由此国际社会对其情况时时得以更新认知,包括其军队不断与政府军交恶,其群众不断被政府军残害的文字和图片屡屡可见。
不确定的走向
常年战乱,让数十万的克伦平民背井离乡,穿越丛林和大山,来到泰国躲避。事实上,泰国在享受泰缅边境贸易带来的巨大利益同时,也在承受着难民之痛。近几年来,泰国一直是缅甸最大的贸易国,缅甸逃来的廉价劳工,也让泰国加工产业如鱼得水。
去年11月,泰国政府通过决议,正式将夜速设置为边境经济特区。在泰国商业部副部长阿隆功的“2010年工作总结和2011年工作计划”中,推动夜速特区的经济发展成为工作重点之一。
不过,难民潮也带来其他社会问题,比如毒品。缅甸经由泰国中转的海洛因,曾一度占缅甸海洛因总产量的80%。目前,从缅甸出发的主要陆路贩毒路线有19条,其中经由泰国的就有5条;而泰国6300多万总人口中,吸毒人员多达5%,严重上瘾者有70多万。许多泰国研究人员认为,“泰国深受毒害的原因是缅甸毒品不断流入”。
另外,大量黑户难民的涌入,加重了泰国的社会矛盾。众所周知,泰国的红衫军运动一度影响国家政治走向,底层民众对于工作的需求是社会运动的发端因素之一。缅甸难民的大量涌入,给泰国社会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尤其是不在泰国政府控制之下的非法难民的扩散,更是进一步加剧了诸如非法劳工、暴力犯罪、传染性疾病、毒品走私、人口贩卖和色情服务等社会问题的蔓延,严重威胁泰国社会的稳定与安全。
近年来,尽管泰国政府多次试图以遣返等方式解决难民问题,但由于缅甸国内民族武装冲突不断,使得泰国政府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缅甸难民人数有增无减。
绵延60年的克伦冲突,制造了几十万的难民和边境线上密密麻麻的地雷。从夜速的方向看过去,平静的夜空下,有隐藏在丛林里看不见的危险。难民还在不断被制造,人们并不知道确切的未来走向。
专访联合国难民署亚洲区新闻发言人凯蒂
《新周刊》:缅甸难民何处去?
凯蒂:世界范围内难民问题的最终解决有三个途径:返回家园(也叫自愿遣返); 在庇护国定居(也叫就地融合)或在第三国开始新生活。许多在这里的难民也想返回家园,但是无论他们还是难民署都感觉返回的时机还不成熟。泰国不允许他们永久定居在此。对于其中的大多数,最好的途经就是第三国安置。泰国有世界上最大的第三国安置项目。 将近7万 难民已经离开了这9个难民营;其中单单从梅拉就安置走了2.1万人。
《新周刊》:你们做些什么?
凯蒂:联合国难民署不被允许在难民营常驻,只能通过定期走访来监控情况。为了征服挑战,特别是在保护区,联合国难民署依赖于内政部、难民营委员会、社会团体和非政府组织建立得的合作关系。
对于在难民营里的难民, 联合国难民署保障他们的权利, 提供技能培训,这样难民无论将来是回国还是移居到第三国都能更好地自力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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