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在乐山牛华镇的串串香店里,对着一小盘干辣椒面反复拨弄了很久以后,发现了一个秘密:辣椒面里没有辣椒籽。
在这之前,我吃到的辣椒面,包括我奶奶、我父亲自己舂的辣椒面,都是有籽的。但是,这里的辣椒面居然没有籽!有籽的辣椒面,蘸着吃的时候,椒籽偶尔会沾在舌头或者口腔的天膛上,很叫人讨厌。难道老板悉心顾念客人,专门把辣椒籽去了?应该不会,一个乡镇上类似苍蝇馆子的小店,老板用不着如此麻烦。我又多次翻看、细细品尝,终于看到了一些细小的颗粒,虽然其表面沾着辣椒粉的红色,仔细察看,仍然能看见隐隐的露白。这些颗粒,可以确定不是白芝麻粒。因为,芝麻粒就明明白白地混在辣椒面里,一颗一颗的,虽然也是舂过的,却依然分辨得出来。我心里一动:这些隐白的颗粒,应该就是专门舂细了的辣椒籽。
根据我做菜的经验,要把辣椒籽舂细,必须单独烘焙辣椒籽。如果是辣椒皮与辣椒籽一起烘焙,皮脆了,籽还是生硬的;等籽酥了,皮肯定全糊了。所以,一定要“壳壳炕壳壳,米米炕米米;分开舂,合起用”(这几句民间谚语,是我后来听到一个老人说的)。辣椒最辣的部分,是辣椒里连着蒂的胎座;最香的部分,就是辣椒籽。不管是买还是自己加工辣椒面,绝大多数厨师都是皮籽不分。结果就是,辣椒骨子里的干香没有激发出来,吃着还不舒服。
后来,我在重庆磁器口一个小辣椒摊看见一个老大爷是这么做的:干辣椒剪成短节子后,用筛子摇簸,筛出椒籽;然后,壳与籽分开炕熟,再用石臼分开舂细,最后合在一起。大爷说,只有这样,辣椒面才够香,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做的。我想,这种方法在民间应该流传很久了,只是很多人嫌麻烦,所以,没有广为人知。牛华镇的老板,不过是学了此法,便兴隆了生意,并藏私为诀窍罢了。
在辣椒面里加芝麻、花生碎,固然添了香味,但是,真懂辣椒、懂干辣之香的人,才知道只有辣椒籽带来的是辣椒的正香。我还听说过,有人把干辣椒分椒尖、椒腹、椒尾分节烘焙,不同部位的椒节,火候和烘焙时间也不一样,这就讲究得更深细了。椒腹、椒尾皮质厚实一些,烘焙的时间也要长些。而且,这部分辣椒节子做糊辣,香味更浓烈、沉稳。椒尖皮薄,做糊辣就有些轻浮。
目前川菜中用的辣椒,大多是省外产的。特别是二荆条,本是成都东山一带出产的最好,可惜,那些辣椒世代生养的一方水土,都被高尔夫和房地产高大上了,几元钱一斤的二荆条,居之不易。虽然,它古有“二金条”之称,但毕竟不是金条子;真是金条子的话,我们也用不起。成都阴天多,辣椒长得慢,水土和光阴的好就在辣椒中沉积得更多,颜色虽然不够红艳,香味却醇厚。做成干辣椒,才有了川菜干碟、火锅、红油、炝辣、糊辣的独步之香。即使做成辣子豆瓣、用作泡菜出辣,发酵之中也别有异于天下辣椒的风味。
现在几乎所有川厨更愿意用贵州、河南、陕西、甘肃出产的二荆条,那里日照强,辣椒身形肥硕,红得惹眼,入得菜中,煞是好看。至于香、鲜、甜,差就差点,反正能吃出辣的深味者也没有几个。这是一个颜值当道的时代,好看就是卖相,皮囊里有多少货色,傻子才去较真。
说到红油,懂得干辣椒个中三味的,一定会在炼制中保留几分干辣之香。特别是炼现做现吃的熟油辣子,要在油辣、糊辣的底子里,还保有辣的干香。油辣子不是诗,但好的油辣子却一定有韵味和余味,让人在口舌的满足中有一些意外的欢喜。所以,炼熟油辣子,不能一次性把滚油全浇淋到辣椒面里。菜籽油熟透了,要离火降温,四成温烫就好。先用一些热油把辣椒面搅拌均匀——这些油滋润了辣椒面,保住了辣椒的干香。而润润的温湿,便能承得住之后滚油的激烈。如果一下子滚油全淋,就是一罐糊油了。在我看来,用干辣椒用得坏尽干辣之香的厨师,当不起“川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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