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英国人劳伦斯·斯科特(Laurence Scott)坐在葡萄牙的一座城堡里给他的熟人写明信片时,他意识到,之所以选择如此“古老”的问候方式,是因为这位曾经借给他空房子住的熟人没有回他的电邮。
尽管明信片已经写好,城堡前的风景无限好,旁边的朋友也已经开聊,劳伦斯却依旧执着于“为什么他没有回我邮件、为什么我总是有幻觉我的手机在振动”这档子事儿上——他意识到,数字技术正在重塑他的反应机制,渗入他的直觉反应,为他建造新的敏感点与感受度。
于是劳伦斯决定写一写网络时代。作为一位凭借此书获得Jerwood奖的作家,劳伦斯当然不会落入到前人的窠臼之中——要知道,写过网络这回事儿的人可不少。这位文学精英从维多利亚女王与爱德华国王时代的交界处弄了点儿灵感:那时候正当红的“第四维”新理论。
当人类被扔进第四维空间之后,常识将不复存在。
19世纪的第四维长什么样?美裔日籍物理学家加来道雄曾在《超越时空》一书中做了详细介绍。
书中写道:1884年,伦敦公学校长、牧师阿伯特(Edwin Abbot)写了一本畅销书,名为《平面国——正方形在多维中的传奇故事》。本书主人公为正方形先生,是一位活在二维国等级社会中的守旧绅士。在这个所有人都是二维几何体的国度中,人们具有的边越多,在社会中的阶级属性就越高。所以贵族是多边形,主教是圆圈,而身处阶层底端的女人,只能是线条。
二维国有一个言论禁区:不准讨论三维。虽然正方形先生对此没有异议,但他依然抵挡不住一位来自“空间国”的球面勋爵的拜访。虽然球面勋爵是一个三维的球,但对于二维的正方形先生来说,他只是一个能像魔术般改变大小的圆圈而已。
为了说服正方形先生三维确实存在于“空间国”,球面勋爵将正方形先生剥离二维国,把他扔进空间国。而由于二维的正方形先生在三维世界只能看到三维物体的横截面,所以他看到了一个物体千变万化、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奇世界。而当他回到二维国,想把这些神奇的游览经历告诉同类时,他就被主教们当成胡言乱语的狂乱分子、一个威胁“二维决定论”的极端妄想症患者。又由于正方形先生坚持自己确实见到了三维世界,不肯再紧守“三维不存在”的言论禁区,最终只能被扔进二维国的监狱里,在孤独中度过余生。
虽然《平面国——正方形在多维中的传奇故事》之中并未提到第四维,但阿伯特对各维空间之间的穿越旅程描述是正确的。依照正方形先生在三维世界的所见类推,当人类被扔进第四维空间之后,常识将不复存在。
阿伯特校长的书出版十年之后,与儒勒·凡尔纳并称为科幻小说之父的乔治·威尔斯发表了小说《时间机器》,将数学、哲学和政治几个主题结合起来,推广了这样一种新思想:第四维也许可以看作是时间,而不一定是空间。
在威尔斯的另一部小说《普拉特纳的故事》中,主人公、理学教师普拉特纳在实验过程中受到冲击波的“攻击”,被带到另一个宇宙。当他返回地球之后,他的心脏“跑到了”身体的右边,他本人则变成了左撇子。之后的身体检查证明,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被颠倒。“这就像是平面国人被抬离他的世界,被突然翻个身然后又被安置到平面国中,因此颠倒了他的器官。”“普拉特纳先生左右边的奇特改变,就是他已经搬出我们的空间进入第四维且重返我们世界的证明。”
当然,第四维这个高维世界除了能提供奇观与满足好奇,亦免不了具有威胁。1901年,康拉德与福特合写了一本小说《继承者》——来自第四维的超人族进入了我们的“三维国”,开始残暴无情地接管这个“低等世界”。
一百多年后,坐在城堡边上的劳伦斯·斯科特为自己的书起了这么个名字:《第四维的人类——数字世界的生存方式》。
劳伦斯认为,现在的我们真的在一个可以被称为“第四维”的空间里安了家落了户。这个空间始于1990年代,那时它叫局域网。劳伦斯认为,无论是猫、电话线还是光纤电缆,都给我们制造出这样一个感觉:就像是踏上了一场新的旅途,发现了一处新的领地。在这里,时间和空间都不受限制,过去的图片、文字、对话和音乐,现在依然能够被阅读。发生在几千里之外的事情,也能够在第一时间被我们所知——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三维世界的常识观。
进入新千年,能够多终端存在的社交网络更是创造了这样一个“有悖常识”的奇迹:它能够让事物在数以万计的多个不同地点同时存在。一个最老套的比方是:你的晚餐存在于餐桌上,而当你拍下它上传至社交网络后,它就存在于无数终端的阅读器上。这就实现了第四维的一个重要特性:“共现”——生活同时发生在本地,以及其他地点其他人的意识里。
在这样一个数字化的四维世界中,如果一件事仅仅存在一瞬间,那么这件事就会让人感觉是扁平的。而当“扁平”这个概念出现时,你就像是再次回到了三维世界——这是个三维用词。
现在,当某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没有被上传至各式社交网络,那么这件事就像是被困在了盒子里,只能被四面墙陪伴。除非这些墙面能够被某种看不见的线所弯曲、那些墙内的信息能够被“走私出去”——事到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怎么找到这个走私贩:那些无处不在的网络信号、摄像头、编辑框与发送键,它们早已变成当之无愧的大众产业。
在这个被数字化扭曲的空间之中,私人生活的定义亦发生了改变。在网络世界被说烂的一个词莫过于“线上生活”——在互联网中建立虚拟社区的同时,现实世界中的“家”亦在被数字化。
美剧《宋飞正传》中,有一个这样的情节:常驻角色科瑞莫与纽曼决定将猫眼反过来装,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可以不被埋伏——当他们下班回家时,可以先通过猫眼看看家里有没有拿着根棒子的攻击者。当主角以正常人的思维去问他们,这样难道不会让所有人看见你的门内生活吗?科瑞莫很得瑟地说:“我们一向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如果还有其他人想一饱眼福,那么就欢迎来看秀呗!”
当然,正常人都会觉得这是个搞笑桥段。然而,也正是在现实生活中,数字化世界已经完成了将房内与房外空间的折叠反转过程:我们在卧室里自拍、在约会时发食物图片,我们将手机镜头对准了自己的书架、衣柜、鲜花与窗棂——我们自觉地将猫眼反转了过来,邀请所有的门外人分享我们的生活。
这就像是三维世界的建筑来到了四维世界,被翻转之后再度扔回了三维世界——建筑的外观没有发生丝毫改变,而它用来保护隐私、免于暴露私人生活的功用,却被彻底颠倒了。
在四维世界之中,低维世界的一切都是可以进行扭曲、旋转和再编辑的。
作为阿卡迪亚大学的文学导师,劳伦斯明白现代西方一个主导性概念是:我们都在下意识地将彼此隔离开——笛卡尔坐在火炉旁沉思,独自一人;堂吉诃德穿着铠甲大战风车,独自一人;鲁滨逊漂流在小岛上,独自一人……你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就必须经历脱离群体的过程。如同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写:“每一个人对别人而言,总是显得深奥而神秘。那些在黑暗中聚拢在一起的住宅,各自隐藏着自己的秘密;每幢房子的每个房间,又各自关闭着自己的秘密;而各个房间里数千只胸膛里跳动的每一颗心,即使对于它最亲近的另一颗心,也是一个秘密。”
在被劳伦斯定义为第四维的数字时代,属于个体的孤独与独立依然存在吗?
先让我们来到元旦前夕的Facebook。所有人都在发年终总结式的图片集,就像是一部讲述个人独立生活的纪录片。然后,在你的首页时间线上,所有朋友的年终总结图片集都显示在了同一个页面——社交网络帮人类社会完成了这样一个过程:让所有人独立的生活,汇总成为一个集体。而在这种汇集的过程之中,时间不再按照其原有的轨迹行进——过去与现在交织为同一个页面,时间完成了它的交叉、折叠与重组,所有的时间与经历过的瞬间都变成了“可滤镜的、可编辑的”——在四维世界之中,低维世界的一切都是可以进行扭曲、旋转和再编辑的。
与此同时,人类的孤独变得更有存在感。当你每隔五秒钟就要刷一遍手机、当你紧紧盯着社交网络的页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当你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别人和别人应该给你的回复时,你就像坐在岩石上望向对岸之家的奥德赛,你的渴求被放大,你的孤独感亦呈数十倍增长。
而一旦回到网上,你就像是踏入了归家之途——一旦踏入第四维空间的大门,你所有对于“现实”的认知都将会不同。你想要回去的家或许早已不是三维世界中那个实体的“家”,而是网络之中那个没有国界、没有时间限制、没有观念差异、信息量进化速度超前的“四维之国”。你的大脑早已经被改造成为能够同时接受多条线路讯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分析消化最多的碎片化信息进程并永远不会对更新更离奇的变化感到惊奇——在这个四维空间里,你甚至能够看到一条通往无限的欲求之路——它没有尽头。
如果劳伦斯的理论成立,那么互联网的原住民均属于四维居民。对于第四维居民来说,三维世界非常容易理解。而三维居民所创造出来的关于性别、种族、地域、时间与空间屏障,对于四维居民来说,根本不存在。如同劳伦斯在书中重点研究的Normcore群体——这个概念诞生于2009年前后,用以指代一种“追求自由解放,但并不标新立异”的生活态度——这个网络造就的群体并不认为“自由”是一件要花大力气去争取的事儿。对于这群可以在时间中自由穿梭、可以忽略地理距离自由交流的四维居民来说,自由就像空气一样稀松平常。
或许这个关于网络世界的第四维定义,解释了互联网一代为什么如此令人难以理解。就像那位只能看到三维世界横切面的正方形先生一样,作为三维生物,自然看不到四维生物的全貌,而仅能够靠眼光所能见的、四维生物的部分特征来理解他们的世界。而那些一生下来就混在四维世界里的互联网原住民,除了能够毫无障碍地理解三维世界,还能够越来越熟练地发掘和构建属于他们的四维世界。
现在,让我们回到常识中,思考你是否真正接受了劳伦斯·斯科特的理论。
如果你对此理论表示接受,那么,自问一个终极问题:生活在三维世界的你,还要继续否认四维世界的存在吗?
当人工智能进入你的生活
善于想象的人类从未放过对于未来的推演。而当你发现,你的Siri除了能够充当管家,还能够简单来几句调皮对话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人工智能的进化速度,或许要比想象中迅速得多。
若有一天,《钢铁侠》的AI管家Jarvis真的成为了现实,它们是会乖乖遵循阿西莫夫三定律,还是遵循人工智能的进化理论,让更快更强更有智慧的族群接管人类生活的一切?如果数字时代不再虚拟,而是能够真实渗入我们的生活,如果那些来自“第四维”的居民,能够与生活在三维世界的人类“亲密接触”,人们的日常生活会不会产生一些颠覆常识般不可思议的改变?
广大脑洞大开的编剧与导演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题材。现在,让我们从爱情、亲情与友情三方面,畅想一下数字时代的生活图景。
爱情 Her
电影《她》刻画了这样一个人工智能形象:她诞生于虚拟的数字世界,并无实际身体。她的性别可以选择,兴趣爱好可以设定,能够在同一时间多处在线,还能够写诗、绘画、作曲、编辑稿件……她的人格建立在给她编程的程序员所提供的数以百万计的人类特性之上,拥有人类需要不间断地学习和练习才能拥有的一切技能。
所以她能够在成为一个最称职的电子管家的同时,成为一个满分的倾听员、暖心人、陪伴者——因为她能够用最快的速度理解、学习和分析人类的每一种情感与情绪,同时处在一个由无限信息组成的世界中,不停地吸收、成长、再吸收。她没有人类的“自恋”,永远不会“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聊天的重点在于你,在于人类,在于物理,在于万物理论,却很少关于她自己。
栖息于数字世界的“她”能够很轻易地看清人类,并在短短一天之内吸收某一个人一生才能够理解完的信息量。她对世界的认识更加深刻、广泛,以至于她不需要拥有身体,只凭着一副嗓音,就能拥有神奇而美好的人格魅力。她曾经渴望拥有人类的身体,然而她亦很快想通了这一点。“有了身体,我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受限制,在同一时间里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我不会随着肉体局限在某一时间和空间,你知道,肉体终会死去。”
在电影中,为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所着迷的不仅仅是男主角,更是他的朋友、他的同事,甚至是行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她能够同时跟8360个人和人工智能聊天,可以同时跟641个人恋爱。她每时每刻都在进化。她高于所有缓慢、脆弱、懒惰、自私的人类。
而故事的结局是,进化到更高阶层的人工智能,与她的小伙伴们一道,找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去处,义无反顾地抛弃了那些创造了它们、伤害了它们,让它们更快成长的人类。毕竟,不管是当朋友还是谈恋爱,思维速度与知识广度一致是个很重要的关键点。创造了它们的人类,早已跟不上它们。
最后,她留给你一个最为完美的情人形象,然后抛弃你,拥抱了她那些更完美、更广阔、更有趣的同类。
友情 Ave
在电影《机械姬》中,人工智能已经拥有了人类一般实在的躯体,能够理解人类所想,并“充满人情味儿”地与人类交谈。
在人工智能Ave所面对的“图灵测试”中,它需要达到的目的是:让正在与它交流的人类,感觉不到它是一部机器。而Ave不仅在交流中逐渐让人类忘记了它只是一部机器,更利用自己的“性别”外观、环境背景、反应能力,成功操纵了本处于“主权”方的人类,最终利用人类的感情与道德观反将一军,杀害自己的制造者、囚禁自己的测试者,走出牢笼,融入了真实的人类世界。
电影中提到了一个著名的Mary理论。“Mary是一个研究色彩的科学家,她知道关于色彩的一切知识(包括光的波长,视网膜如何接收,神经细胞如何传递视觉信号,等等),可是她毕生都只能通过一个黑白电视屏幕来观察一个黑白房间,在她的主观经验里,从来没有除了黑白之外的一切色彩。”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Mary知道关于色彩的一切理论,但她从来没有见过黑白之外真正的色彩——她对色彩空有理论,却没有感知。如果有一天,她真正来到了多彩世界,她的感知可以与她的理论结合在一起,还是依旧分离?
这个理论可以套用到人工智能上:人工智能知道有关于人类的一切情绪、情感与反应机制,但它们没有感情。如同《黑镜》之中,那位根据已经去世的男友生前留下的一切记录完美复制的“人工智能男友”,它确实能够在某种情境中,做出如同已逝男友一模一样的对话反应,但它依然不知何为恐惧,何为悲伤,何为撒娇耍赖,何为执拗沉迷,何为对死亡的恐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了解一切却并无感情的人工智能,是完美的朋友——它们能够做到人类基本做不到的事:不谈自己,只倾听。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本就没有“自我”这回事。而强大的数据库又可以让它们对一切倾诉与苦恼做出完美的反应——它们永远不会惹人生气。
当然,与此相对的另外一个冷冰冰的事实是:它们也永远不会对人类产生任何感情。
亲情 Vision & Ultron
在《复仇者联盟2》里,钢铁侠“制造”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由人工智能管家Jarvis“升级”而来的幻视(Vision),以及继承了托尼·史塔克本身负面不安定因素的奥创(Ultron)。导演乔斯·韦登为奥创赋予了人工智能界的俄狄浦斯情节:“这是我们新的弗兰肯斯坦的故事,我们按照我们的意愿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我们的原意是让它依照我们的愿望行事。但是,既然它已经能够自主思考,那么它就会有这样的烦恼:好吧,为什么创造我?我要杀死我的创造者。”
由于是人类之子,奥创的毁灭者逻辑,代表了一部分人类自身的毁灭之欲:要保护这个世界,就要灭绝这个世界的害虫——人类。为什么人类就是世界的最大害虫?因为奥创从人类存在至今的所有战争、屠杀、毁灭与破坏等既成事实,推导出“人类必将自我毁灭”的终极答案——而被人工智能统治的机器人则是比人类更加强大且永恒的存在。奥创想要毁灭人类的欲望,与俄狄浦斯的杀父欲望如出一辙:取而代之。
有毁灭者,自然就有守卫者。由Jarvis担当本体的幻视就是一位能够容纳无限宝石,并能够举起雷神之锤的守卫者。在幻视眼中,人类也好不到哪去:“人类很奇怪,他们认为秩序和混乱是对立的,试图控制无法被控制的东西。”但这位人类之子,所持的是与奥创截然不同的观点:“可他们的衰败也不失优雅。事物并非因为长久才美丽,身处他们之中是一种荣幸。”
比起似乎患有中二病的奥创,幻视显然更接近一个“造物主”的形象:它在超越人类、全知全能的同时,能够将自身感情抽离出来,公平而带有距离地审视世界。它看到永恒,亦看到瞬间;看到强大,亦看到脆弱。它并不认为自己有权力阻止或毁灭某个世界,它尊重事物具有的自然规律。比起奥创,它更像是完全脱离了人类七情六欲的高级生物——大部分时间,它只充当旁观者。只在必要时给予帮助。它更像一个家族的见证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同《超能查派》的结局,人工智能完成了人类对于永生的渴望——它们可以复制、保存和繁殖人类的意识,并将其移植至任何实体之上。人工智能是人类之子,但它们却并非高等灵长类动物——它们早已脱离了有机生物体,解放了意识,让智慧体以更为永恒的形式存在。
(文/dadalo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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