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8楼观景窗往下望,有个湖泊,树影参差掩映,湖心两条金龙对峙,躯体各八九个波浪起伏平整而傻,日照下像两条碰头的蚯蚓,鳞片金光灿烂,是粗糙的塑料壳加油漆,像超级大的灌模便宜塑料玩具。一种格雷厄姆·格林小说里,那些令人沮丧的廉价粗俗,苍蝇舔融化冰淇淋,游乐设施皆有铁锈及小孩尿骚味的游乐场。
但到了晚上,我突然被同一景点的意外魔术所惊艳。那两条白日里丑到不行的假龙,身躯上方各喷涌十来注巨泉,当然那是老梗的所谓水舞,霓虹灯光错幻变色,水柱朝天空冲射到不同高度,水再呈斜坠扇形落下,隔着隔音窗隐约听到扩音喇叭配乐的圆舞曲。问题是那将湖水抽汲打上天空的水泵太够力了,随着音乐愈往结尾愈华丽、激亢,那计算机控制的各泉眼像列阵蜂炮,此起彼落,忽喷忽停的(舞步)节奏愈快,且中央那注主喷泉愈喷愈高,从我站立的高度,竟有一种“哇如果真的这饭店高楼层失火,他们是可以把水柱喷到这个高度”的纯视觉上的震撼。曲终前最后一刻,所有的喷泉全哗哗(真的听得到水声)喷到那样的高度,然后骤然收灭,灯光全熄,一片黑寂。我竟然在目睹这夸耀强大的嘉年华水舞后,像刚看完漫天烟火,唇干舌燥,心跳不止。似乎在光焰后短暂的视盲时刻,那两条又假又蠢的丑龙,在湖畔暗影里竟有一种神兽的流动感。
靠六车道大马路旁,有一条宽直的运河,水呈墨绿色,但我竟看到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在那河道上用蝶式大张臂奋力游泳。他们小小的身影和那不成比例的河道的巨大,让人产生一种绝望感,似乎他们在用一种豪气在拼命,像巨人的护城河里挣扎的小蚂蚁。而跨架在河道上的人行天桥上,挤着一排一样小的群众,观看着他们在那浪里白条,一次一次张臂让强壮的胸膛冲出水面,再沉下去。
有天和前辈S一起搭出版社的车,在路上悠啊晃啊找路,北京的路我永远无法在脑中建立一张虚拟定位地图。车窗外灰蒙蒙街景,杂沓快慢晃过的两截老巴士、自行车,黄黑色的最昂贵的进口跑车塞在车阵里也被那漫天尘沙给弄灰了。一个路的斜弧歪颈,或一座矗天挡路的巨大古城楼,还有那些翻翻哗哗的菩提叶,你好像就被一种浮躁但又荒芜,充满马粪球味的老时光给罩在里面了,像豁了一小角的瓷杯里蹦跳但终于得停止的骰子。
结果我们的车被一拉砖人力板车撞上车侧。那画面很怪,阳光下一切事物的细节变得如此清晰,像电影突然静音慢动作的一段特写,我们眼睁睁看着车窗外怕有五六米那么远的板车,车屁股那些堆砖的阴影和小格层次愈来愈靠近,所有人都惊呼并拍打车窗提醒那板车师傅,但他似乎无力煞住缓坡下滑那车的重力,我们眼睁睁在那应有十秒可以作出反应却所有人魇住了的状态,碰!看那板车撞上。S因之后有活动,先下车了,我站那胡同口陪师傅,一堆北京老爹们围观,七嘴八舌。那个撞上我们车的是一外省来的民工,穿着沾满粉尘的迷彩军裤和工作衬衫,一脸遇到状况就完全关机,此事与我无关的茫然表情。
我们的师傅帮他把人力车推到斜坡上,用砖煞住两后轮,然后说:“车我也帮你摆好了,现在看怎么办吧。”车的右后腹侧钢板被撞凹塌,烤漆也刮掉一条。老爹们嗡嗡嗡地评论着,但我觉得大家似乎情感上都站民工那边:“他能赔几个钱?”“哎,改革开放喔……”确实这事件的中心,视觉上太鲜明是阶级对立了,人行道树荫下一个露天修自行车的(满地散着补胎胶、板手、螺丝和卸下轮的倒放骨架)笑笑对我们的师傅说:“我说您把车再往后挪挪,我怕我这一用力一旋,这螺丝不长眼飞了打到您这车。”倒是没说“咱可赔不起”。
后来有个警察骑着本田重机车来,那警察也很有意思,笑笑的,长得有点像林子祥,没有火气。他和他们讲的是一样的语言,讲话像茶馆里说戏,用胸腔以上的部位发声:“怎么回事啊你给说说?”他们好像彼此都很明了各自的角色。我想这样被围观的局对他应很棘手吧,但他一派悠哉,知道自己是这出光尘漫漫街头话剧的最要角儿。他先眼角一瞥走下快车道安全岛边一辆停着也看热闹的厢形车给开了张单(北京人真的太爱看热闹了),所有围观的人脸上全晃开一种会意的猫脸的笑,有点感同身受,却又有点幸灾乐祸。在这个所有历史如梦灰塌掉的此刻北京,所有人都像大乱斗后的猫们,看起来懒洋洋保持距离地兜圈观望。
然后查那民工身份,果然查不到,老大爷们就跟他说你快走吧!不知何时何人偷塞给他一辆孩童骑的小脚踏车,他跨上去就要溜。那警察一捞就把他拦下,两人俱是像开个玩笑那样的笑脸。老大爷们又七嘴八舌跟警察说理、撒娇。但那师傅人也是正派的,我和出版社编辑劝他算了,他说就是被那些围观的人激的,主要是争个理儿,有点怕我看左了他,隔一段时间就打根烟给我。好像怕气泄了,低声对我说,妈的北京人就这样,不关你事也爱来围观,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东说西给点意见。好像他不是北京人。其实他也是打工赔不起这修车责任,但好像我们都困在这出戏里走不脱了。我们愣愣站台上,得捱着等戏跑完,才恍然体悟自己这出是好人或坏蛋。
我站在他们之间好兴奋喔,后来警察也来劝师傅,算了吧他头儿来能陪多少钱,是不是,他突然又站入他们之中了。后来我们先走,之后那师傅说他让那民工的老板赔二百元,修车远不止这钱。但北京人好像就要虚张声势把戏演完,似乎有一种粗暴的,但似乎又世故且原谅什么远超于眼前一切纷乱的,人的各种荒谬处境的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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