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挺讨厌摆拍的,”罗旭一边笑着,一边按摄影师的要求转身45度侧坐, “不过倒是可以趁机发会儿呆。”
发呆,算是这位云南民间艺术家为数不多的个人爱好。“多好呀,什么事也不用想,又什么都在想。发会儿呆,灵感说不定就来了。”
拍照过程持续半个多小时。期间,除了“哀求”摄影师“速战速决”,他还应景地说了件自己的拍照旧事:“前阵子老婆心血来潮,拉我去补拍婚纱照,到了相馆她立刻就穿好了婚纱。相馆的人让我穿西装、打领带,说是夫妻俩这样拍出来效果好。我生死不肯,最后还是坚持穿我这身衣服,还是这身好。”他摸了摸自己穿着的深蓝色粗布上衣和橘红色粗布裤子,“你们肯定觉得非主流吧”。
不论穿着还是艺术品位,罗旭都自认“非主流”。他与主流艺术之间,长期以来难以产生过多交集。上世纪末,当他在昆明市郊筑起一座“土著巢”时,没人能看懂那些圆木墩的泥巴房子和夸张伸展的美腿雕塑。到了本世纪初,人们缓过神儿来,开始意识到那些“土房子”和“美腿”中涌动着自由艺术分子,可罗旭早已抽身而退,退回到家乡弥勒,过起“钓鱼、发呆、建房子”的乡村生活。
“有时我真觉得,退步,也是一种新锐。”
“退步也是一种新锐。说句自大的话,现在圈内流行的所谓主流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我先撤一步,留下他们自嗨。”
2015年12月12日晚,《新周刊》杂志主办的“2015中国年度新锐榜”在深圳举行,“年度艺术家”的称号授予了罗旭。颁奖词是这样写的:一生都在抒写“退步集”,退出主流,退向民间,退向自然。
台上,罗旭依旧是蓝色粗布大褂子,配红色粗布裤,脚上穿着袜子,趿着一双人字拖。“走红毯真的好难受,我一直抗拒,总觉得作秀意味太多。但这颁奖词,我觉得写得蛮对。有时候,退步也是一种新锐。”
自从“误打误撞”进入艺术圈,罗旭的创作主题就一直在变。他自己解释为骨子里的不安分。“创作听凭初心,合则立,不合则破。”他把自己的艺术创作,看作写日记,有感情需要就记录下来,但绝不会重复单一主题。“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都会倒胃口,就像写日记,你不可能每天都指着同一件事情重复写,那简直受罪。”
1996年,罗旭闯进昆明,肩扛一根三米长竹竿筑巢,架起一个随意摆放各式建筑的自然王国。在这个名叫“土著巢”的王国里,建筑形状酷肖乳房,椅桌、浴缸、家居和梳妆台等,均按女性大腿的样式建造,“美腿建筑”旗帜鲜明地形成了罗旭早期的艺术风格。
“当年那些腿(作品)出来时,正好碰上了国内艺术上升阶段,大家都埋头做事,没人关心别人的状态。美腿(系列)开始被外界关注,是在6年之后,当时已经到了国内艺术史最疯狂的时期,但我那会儿已经停了这系列的创作。”罗旭说,当时很多圈里人替他惋惜,本该借着“美腿系列”势头继续发力,可他跑了,玩别的去了。“我调侃自己说,年纪大了,性欲减弱了,就不去继续做了。很多人还都信以为真。”
正是因为一直以来的“退一步”,让罗旭始终无法融入主流艺术圈。“一般主流在流行什么的时候,我早就撤了。说句自大的话,现在整个圈子流行的东西,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我先撤一步,留下他们自嗨。”
在随后的几年里,罗旭的创作摇摆过,变更过。蝌蚪系列、树叶系列,每次新主题的出现,都会滞后很长时间,才得到主流艺术圈的重视。等到有人反应过来,在市场上召唤罗旭早期的创作时,他早就悄然退场,做别的系列了。“兴奋点过了,就不想再重复做了。”总有人说罗旭不懂市场风向标。“我认为这是胡扯,我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艺术风向标。我就是随性而造,率性而为,退一步听从初心,比盲目追随所谓的市场强不知多少倍。”
从张狂到收敛,这是罗旭如今的设计理念,也是他悟透了的生活态度。
回归老家弥勒后,罗旭感到由衷的踏实。他兴致勃勃地描绘起正着手建造的项目远景:一个占地800多亩的庄园,有几个小型葡萄酒庄和一个艺术片区。艺术区内有商业街区,有民间铁匠铺,有编织箩筐的手工作坊,米其林餐厅和一些高端艺术画廊也会入驻。“把现代高端商铺和民间草根元素糅在一起,会很有趣。”
对于艺术圈而言,罗旭算是半路出家的“入侵者”。年轻时,他的人生轨迹和艺术八竿子打不着。他打过多份工,16岁进入瓷器厂做工人,工厂倒闭后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期间在工厂和工地上自学彩绘、建筑,并尝试报考艺术院校。联考三年均告失败,气急之下养起了长毛兔,后因养殖技术不善,兔死,人悲。好在他幸运,后来进入县文化馆,一路求艺,最后才算进入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用他自己的话,这才“曲线迂回般地与艺术扯上关系”。
在国外参展时,他的“美腿系列”深受老外喜爱。“但在中国展出,情况就比较奇怪。大多数人对于美腿作品是喜欢的,但不愿意去表达对这些作品的欣赏。记得有个藏家,都把定金给了,兴冲冲拍了作品的照片回去,老婆一看照片不干了,你什么意思啊,花那么多钱买那些钢的、塑料的腿,难道我的腿不美吗?后来那位就取消订单,真的不敢要了。”罗旭笑着回忆道。
对于那些引发巨大争议的美腿雕塑,罗旭显然不愿多提。“早年我特别喜欢夸张、张狂的现代建筑,做了很多这种设计。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过去时了。”当其他艺术家和建筑师对夸张的建筑顶礼膜拜、做各种高度竞赛和追逐宏大表象时,罗旭突然退回到最朴素的状态里了。
目前他做设计,往往先考虑功能效用,再想外观构造。每当一些天马行空的感性想法往脑门上冲时,他脑子里那根理性的弦,都会自觉地把它们拦住、按下去。“现在我不是在摆设装置品,而是在设计公共作品。有用才会有意义,其他的都是花瓶。”从张狂到收敛,这是罗旭如今的设计理念,也是他悟透了的生活态度。
重新发展现代公房,是理想主义者罗旭对家乡未来的一点希冀。
面对罗旭那些匪夷所思、天马行空的设计作品,无数人曾问过他一个相同的问题:你那些灵感是从哪来的?“说实话我不知道从何而来,也许是一次散步之后,也许是一次发呆之中。”但他认为家乡弥勒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始终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有些人的艺术灵感可能是依靠向上,求教或拜师得来的,但我的很多感悟都是靠向下,是从生活的最底层得来的。闻一闻,很浓烈的泥巴气息。”
这个弥勒汉子,在谈及故乡时总是既感激又抱憾。感激,是因为那里的红砖块和泥巴地,让他能够对过去有所念想。抱憾,则体现了一名理想主义者,对那些消逝在时代洪流中的故乡元素的深切怀念。
年轻时,罗旭曾在弥勒的山林里写生,这让他了解了那个“红河州北大门”的一草一木,以及那些民间特有的风俗文化。上世纪中期,弥勒曾有无数供当地人共同娱乐的场所,叫做公房。那时几乎每个村都有公房,分为少年和成年两种类型。少年公房一般是12岁以下的小孩聚在一起,学绣花、唱合唱,展示才艺,互相学习。成年公房是供年轻人交流文化心得和谈情说爱。少年公房和成年公房里都有很大的通铺,虽然里面设施简陋,但弥勒人却觉得这里足够温暖,有柴火,大家可以各自带蔬菜食品烤制。
改革开放后,当地政府以“发展现代文明”为由取消了公房。“所谓的现代文明把这些朴素的文化习性都扼杀了。没有公房这样交流文化的场所,云南今后还会有能歌善舞的情况吗?应该是没有了。”
有一次,有记者问罗旭:你有什么理想?他说:“在弥勒这个地方重新发展起一个文明化的现代公房,可供大家交流思想、活跃思维、沟通文化的地方,这就是我的理想。”
罗旭认为,公房应该是当地文艺青年的温床,是规矩的、纯净的、不受任何经济利益诱惑的。“我认为大多数中国的艺术设计都是以商业为出发点的。很多艺术项目都是挂某个艺术家的牌子,然后就不了了之了,这可不行。挂了你的牌子,你就得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地居住,在这工作。只有像公房这样动机纯粹的文化区域,才能出真正的艺术人才,这种氛围能让人安心下来做艺术。”
他经常不在江湖,但经常会被提起。
据说,罗旭设计“土著巢”的灵感,来源于儿子幼年时对理想王国的一幅画作。对于即将年满60岁的罗旭来说,自己毕生的杰作与其说是那座闻名的“土著巢”,不如说是他的儿子。
“他想把喜欢的城市都待一遍。”罗旭的儿子在昆明读完大学后,开始外出打工,一切全凭兴趣。在西安打工时,他找了个咖啡店,学做鸡尾酒,做咖啡,不懂的东西就在网上学。没多久,他告诉罗旭,自己现在去任何一座城市的咖啡吧,都至少能做二号调酒师。“我说儿子你牛逼,让老子刮目相看。”
有一次,罗旭的儿子打了不到一个月的工,老板找他谈话,给他机会做店长,他说:“我是不会在这座城市待下去的,我很快会换一个地方。”罗旭说起这件事时,面露得意:“别人都在着急着往上爬,但他真的不愿意。他骨子里还是像我的。”
罗旭在儿子身上看见了自己。“其实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是一个蛮有趣的人。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转头去看罗旭,你已经看不见他了,因为他已经逃走,又去折腾另一件事儿了。”罗旭认为自己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因为他经常不在江湖;但他又是会经常被提起的一个人,因为江湖上的很多事情,他早就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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