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了两枝丁香,养在梅花瓶里,在夜晚散发出爱人的香味。什么都会变老,但那种味道如青草般新鲜。
昨夜,就着淡淡的馨香读《因为孤独的缘故》,竟然做了两个奇怪的梦。蒋勋先生对人性酣畅的解剖,看来在我潜意识里起了作用。一群人高大雄壮,制服森然,一字排开在车公庄大街上,而我要从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走过去……这是第一个梦的情景。第二个是梦见了一写诗的大学同学,胳肢窝夹着一只神秘的文件包,出现在中南海内,我知道他是某要人的管家,他投给我一丝莫测的笑容,翩然而亡。醒来后,琢磨了半天,总算明白内在的逻辑。原来,我心里一直藏着两种力量:一是对威权的恐惧,一是对权力的渴望。
这种恐惧起因于幼年,母亲改嫁后,我就处于继父的眼光下。那个时候,继父在我心里无异于一个君王,他有予取予夺的权威。不甘于匍匐,便是形同陌路。班主任,校长,村支书,警察,辅导员,门卫,总编辑,这些伟大的角色,将我强塑成一个安静的人。自由和真理如果是两枚果子,它们都被悬置在我恰恰够不着的篮子里。
对权力的渴望,一直在血管里汩汩作响,只不过有时不愿正视罢了。当我有权的时候……这个句型在梦中起伏摇曳。我当然明白,真正的权力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曾经的朋友相继发达,渐行渐远,电话里都是刻意掩饰的官腔,其实,电话已属多余,多年前共同的话题如今已经过时,对同一个问题竟然会有相差甚远的看法。我看到的都是问题,他们眼里全是发展中的小毛病。这或许就是体制内外的差异?我暗想。
他们的神态,步态,语态,迥异于无权者。最醒目的特征是“红光满面”,不是心身通透的那种红润,而是服用春药后的红晕,他们充实得如同被皇帝临幸了的宫女,整个沉溺于迷醉状态不能自已。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至少是主人之一,政策、方针、战略,似乎就在他们手中打滚,无数人的某一部分命运就在他们的一念间。
跟他们谈话,须小心翼翼,挖苦不满的话可以说一点,他们甚至会附和、发挥,显出比你更愤世嫉俗的正义感来。但仅止于此,你不能谈更深的问题,哪怕是试着往哪个方向走都不行。“中国的问题很复杂,最优秀的大脑都在智囊团里,不敢设想没有他们的日子”,最后,他们会语重心长地拍拍你的肩膀,真诚地说:“理性,建设性,你爱国国家才会爱你啊!”
开会,喝酒,洗澡,调研,写报告,他们会随时被上司从任何地方召回,嘀咕一些“精神”;他们也有权力征用下属,让他们介绍情况,陪同吃喝唱玩,报销一些不便明说的费用。他们只在自己的时空里转动,轻车熟路,神秘莫测,却又亲密无间,如同一家人。工资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但吃穿用度外出游玩,是不用操心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是你我无法想象的优裕丰厚和悠闲,也有你我无法承受的压力和痛苦。至少,他们的嘴巴要比我们严密一些,启动略显沉重一点。他们示人的标准像是那样不含内容的笑,远看咋看似乎亲切随和,仔细端详便会发现,里面空洞无物,甚至在笑的时候,另一双眼却在严肃地盯着你。
在与他们相处时,我内心有压抑不住的自豪,有被他们称作道德优越感的那种东西溢出,我再和蔼,他们也会本能地嗅出不屑的气味来。我知道自己很不入流,与他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但这两个梦悄悄提醒我,如果我早日开窍的话,他们其实是另一个我——如果我侥幸被看中,坐上了权力动车,那就是我的样子:多少个瞬间,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多想服用一枚春药,让自己迷醉在虚无的游戏里。
本命年,妻子为我买了两条鲜艳的红内裤,用以辟邪保平安。受此启发,我提出了“穿红内裤的人”的概念,指那些哓哓鼓舌作批评社会状,实则为权贵专制张目,渴慕被宠幸之学者教授。我感觉,穿红内裤的人如同树上的新叶,在这个不安的季节公然伸展肢体。
“即使忧伤的泪/也不留给这个时代”,这是我梦醒后浮现出来的一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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