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辣就是生辣。正是这一点,让鲜辣不仅在辣子味中个性鲜明地凸显,也在川菜的整个辣味谱系中,让辣彻底、直接、简单到近乎粗野地直抵我们的饮食精神。但是,深谙川菜味变之道的厨师,在任何时候都善与辣舞,把“擅长麻辣”的精髓以似乎轻描淡写的手法表现得不动声色。因此,鲜辣绝不是单调的孤辣,在生辣迅猛而尖锐地刺痛我们的感官时,它必须满足我们味觉中对幸福的渴望。否则,聪明的味蕾懂得拒绝。
鲜辣在生辣得到充分表达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应该在细微的品尝与回味中滋溢出生香、生鲜和淡淡的清甜。我觉得,绝大多数可食的新鲜蔬菜,除了它特有的本味,都带有蕴含在本味中的鲜、香、甜。这三种滋味,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之初,最先打开味觉和嗅觉的门窗,成为味觉记忆中审视、判定食物的基本识别密码,并贯穿我们的一生。无论食物的味道变得如何复杂,也不管人生的境遇让我们的味道倾向如何变化,对鲜、香、甜的要求,始终是根本。最多,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把咸编写进味觉需求的程序。其他滋味,都是水土、文化的习养和附着。
新鲜的辣椒,是有鲜味、甜味和香味的。理解并善用食材的川菜厨师,一定会在鲜辣中,把它们从隐含于生辣中激发出来。鲜辣,相对于川菜中众多的辣味,虽然非常接近单纯的辣,但它依然有层次、有变化,而且是有尺度的。它依然遵守着中国饮食文化的基本原则:在多样的冲突及相生相克中,达到和谐与平衡。
一道鲜辣的菜品,相对于主材,应该使用多少鲜椒才恰当,这是首先要考虑的。川菜用辣椒,永远不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而是讲究君臣佐使,治国、用药、做菜,道理都是一样的。川菜百菜百味,一菜一格,每一道鲜辣菜品的主副用料,各有不同,绝艺来自比例的掌握。所谓恰到好处,就是既突出、浓郁地呈现鲜辣的风味,又要让鲜辣烘托、提升主材的口感和滋味。一些厨师担心鲜辣菜品中辣味太重,用辣椒总是缩手缩脚,结果,辣还是辣得刺口,鲜辣的风味却薄弱了。他们不知道,鲜椒即便用得很少,溢出的辣味反而容易浮在表面,成为飞辣。浅薄的辣,很多时候,在口舌中寡辣,更不能让主材的味道丰富起来。这种患得患失的味道,令人生疑和讨厌。
当然,更多的川菜厨师可能自以为辣神临世,一做辣子味菜品,特别是鲜辣菜品,辣椒就永远是“多乎哉?不多也!”,辣椒一堆,主材寥寥。整道菜,一味地狠辣。对此,我把它叫做“味道的专制”,属于饮食中的霸权主义。川菜的名声,大多就是被这样的厨师败坏了。据我求教所知和自己的经验,辣椒与主材的比例,1:4比较合适,最多1:3。辣到风情入怀就好,无需辣成裸奔。
更重要的是,鲜辣中,辣椒品类的选择与搭配,特别需要厨师的巧手和匠心。我吃过一位厨师做的鲜辣鱼片,真是把简单的鲜辣味做得纯而层次细腻。干净却富有变化的鲜辣,把鱼片的鲜嫩衬托得如此惊艳,好像已经烹饪的鱼片又活了过来。绝妙的味道,让食物生动。我一直坚持,好厨师不做死菜。一道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菜,一道把菜的灵动做得荡然无存的菜,就是死菜。死菜,死人都不吃。在这道鲜辣鱼片中,厨师用小米辣取其生辣,用二荆条取其生香,用圆椒取其清甜。三椒归于一味,而且,不同辣椒的粗细也各有其妙。在我心中,能够且善于从食材自身寻找、发掘、调和滋味的厨师,才是真正的味觉大师。过分依赖调味料的,已经等而下之。所以,对于现在一做鲜辣,就只知道、只会用小米辣的厨师,我的评价是:不知辣。可惜,现在,几乎所有餐厅的鲜辣菜品,都是小米辣单打独斗,一椒霸天下。
鲜辣的尺度,不是靠用其他东西来调和的。用其他调辅料调和辣味,是川菜辣变后的众辣之法。鲜辣的张力与收敛,来自辣椒的用量、辣椒的配比,还来自烹调鲜辣的章法。鲜辣兔丁中,椒圈分两次下锅,就自有微妙。微妙处当有细说,请待下一篇《鲜辣的轻言细语》。
那个老太太,早已不知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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