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朗前两年在《南方都市报》连载家族传奇,我断断续续看了一些,心想再等一阵子必会出书,待其时,一口气读完远比每周追看来得过瘾。而这一阵子,一等便是一年多,数星期前,完整版本终于现身。周日躺在沙发上把它杀掉,合上书,悠悠入梦,隐隐看见几张人脸,我猜必是书里谈及的那几位才子英雄:宋春舫、宋淇、钱锺书、吴兴华、傅雷——竟然没在梦里遇见张爱玲。
书名叫做《宋淇传奇》,副题是“从宋春舫到张爱玲”。宋春舫是宋以朗的祖父,生于1892年,是才华横溢的富二代,能说能写的至少有英、法、德、西班牙四国语言,能读的亦有古希腊文、拉丁文、俄文,但很奇怪,在日语上碰壁,自认失败。或许是大脑的语言区已经满载,人脑如计算机,再强大亦毕竟有极限。宋春舫在法国专研戏剧,回国后在北大等校任教,是中国戏剧研究的开山祖师。生前藏书数千册,1938年去世后,都捐给北大图书馆。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有人在琉璃厂书肆里找到这批书,藏书家闻风而至,买的不仅是书,更是唏嘘慨叹。
宋以朗的父亲宋淇亦是文学和语言高手。40年代末他从上海南迁香港,钱都存在同乡开设的四海银行,却因同乡亏空公款,一生积蓄化为乌有,被迫忙这忙那以养妻活儿:做编辑、做翻译、做电影、做秘书,廉售才华谋生。是否浪费,唯其自知。但有此遭遇的文学家,他不是第一个,亦必不是最后一个。
书中有专章谈钱锺书、傅雷、吴兴华,因都是宋淇的好朋友。宋以朗整理了父亲与他们的来往书信,让我们看见这几位人格高尚的学问家如何在时代的波涛汹涌里怀抱理想却有志难伸,天空垮压下来,他们闪躲、回避,尽量找寻卑微的自存空间,为的只是一张宁静的书桌,渴望继续跟古今中外的优雅灵魂对话。然而时代并未放过他们,黑暗如网将之吞噬。尽管今天仍可在书页之间窥见其智慧与幽默,在那黑暗的日子里,他们终究曾经哭得断肠。
钱锺书和傅雷,大家熟知了,吴兴华倒较陌生。这位曾被誉为“钱锺书第二”的才子比钱锺书短命多了,生于1921年,1966年“文革”中被红卫兵活活斗死,只活了45岁。吴兴华是宋淇的同学,毕业于燕京大学后留校任教,通数国语言,跟钱锺书一样有“照相机式”记忆力,过目不忘。做学生时,每回只准在图书馆借书三本,他想借十本,不获破例,干脆坐下读,三小时内把十本书的重点全记在脑里,一本都不必带出书库。他爱打桥牌,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打牌,且谈笑风生。他书房内放着几本旧诗选集,谁来了,他便故意引谁打赌,随手翻出一道诗,对方选任何一句,若他不能说出诗题、作者和上下句,便输两毛钱买花生给大家吃;对方输了,则对方请客。他用才华来请大家吃喝玩乐。
跟宋淇长年通信,吴兴华曾说:不论是英、法、德、意哪一种语言,只要是好诗,别人一提起,他即能够分析它形式上的细节和优劣。若办不到,愿意辞职回家再念十年书。但才华再高,革命来了,又如何?群妖乱舞,愈有个性愈有智慧,愈不能见容于丑陋的时代。某天下午,红卫兵把年轻时已有肺结核的吴兴华推到批斗会上,要他跪下,打、骂、羞辱,吴兴华吐血而亡。
《宋淇传奇》是温情之书,亦是悲凉之书。最后一章谈张爱玲,主要谈她在香港和美国的写作经历,乃至死亡——在时代流离里的死亡。宋以朗根据私房书信材料,重整其离开中国后的生活细节,澄清了许多以讹传讹。譬如张爱玲的去世场景,有若干传记添油加醋地写得天花乱坠,什么床边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什么身穿一袭红色旗袍,皆是笑谈。宋以朗说其实只有四张灰蓝色的毯子,没有桌子,没有电视,倒有她最爱的《红楼梦》和丈夫赖雅的签名书。至于遗产,美国那边找到共20017.71美元,扣除身后事费用剩1.7万。香港这边,宋以朗母亲邝文美点算了银行外币存款户口剩余32万多美元,不算小数目。如果张氏回魂,回到曾经借住的香港加多利山老宅,想必站在宋以朗床边,轻拍他的头道:“朗朗,谢谢你,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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