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有这样的冲动:躲在电影院的角落里,看看谁为那些烂片埋单。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就像那个替考的某媒体记者,我们都站在上帝视角,一不小心成了罪人。
几年前,去电影院看烂片的欲望并不强烈。我也曾对院线电影嗤之以鼻,坐在书桌前,左手翻着影史书,右手勾画着那些伟大的电影,列出一个长长的观影清单。每划掉一部电影都身心愉悦。我还依稀记得那些看完《美国丽人》、《女人韵事》、《小鞋子》的夜晚,还有《立春》、《小武》和《看上去很美》,那真是很多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但这两年,走进电影院偷窥的欲望越发强烈,强烈到会放下手头的工作,看点映场、媒体场、首映场,从片头广告到片尾字幕,每一个细节都不愿错过。
回忆起来,病情达到此种程度还是从2011年开始的。那一年,《画壁》和《白蛇传说》上演烂片之王争夺战,制片方和宣传方雇用水军拆对方的台,也伪装敌人,拆自己的台。
“谁更烂?”太多人被这个问题困扰,纷纷走进电影院寻找答案,我也不幸中招。商业电影圈有个段子,几年后,《画壁》和《白蛇传说》的宣传方负责人在某个场合相遇,两人相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幸亏有你。”
他们一定不知道,在他们联手把彼此送上“烂片”神坛的过程中,许多电影爱好者染上了看烂片的毛病。更可怕的是,刚开始时,看烂片是为了嘲讽、起哄,慢慢地,审丑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扭曲的娱乐嗜好。如果有人为“中国烂片”做史,这场《画壁》、《白蛇传说》大撕将是烂片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笔。
烂片通常更利于打发时间和满足猎奇。
2014年,中国大陆院线共上映388部电影,总票房375亿美元。多数票房过亿的电影都被扣上了烂片的帽子——国产片、进口片都是如此。老实说,在所有中国制造的长片电影中,能进院线的都还算勉强能看,院线片质量基本代表了华语电影业的最高水准。所以,我们还偶尔能看到《白日焰火》、《一代宗师》和《捉妖记》的成功。票房和口碑双赢的作品,在国内院线片里并不太多。
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推拿》式的无奈和《小时代》式的狂欢。
这两年,在大片的引进上,我们的品位也越来越差。是否有中国场景和中国植入广告似乎成了引进片的一大标准。从《极品飞车》、《环太平洋》到《明日世界》,最近几部在北美市场遭遇滑铁卢的好莱坞影片都在中国市场捞回本钱,中国市场几乎成了好莱坞烂片的救世主。
美国网友甚至在互联网上提起抗议,他们认为,中国人的坏品位会助长好莱坞拍摄烂片的底气。
观众并非没有审美品位,只是当他们想看看特效和醉人的武打场面时,这些剧情烂到家的好莱坞电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难道,要让他们去看华语大制作《天机·富春山居图》(虽然,他们的确看了)?
比电影审查更难过的关恰恰是看似公平的市场竞争。烂片用占总成本50%以上的宣发资金抢尽微博头条和院线排片,二三线城市要赶早跑去电影院,或者买上一张120块的VIP票才能看上《闯入者》和《念念》,但只要花上九块九就能买到一张《小时代》的电影票,有时还附送爆米花和矿泉水。
今年的保护月,《小时代》和《栀子花开》先后上映。我花了九块九买到一张《小时代》的电影票,满场的影院里尽是结伴而来的小女孩,她们自备面巾纸,在每一个煽情桥段乖乖地掉眼泪。听着满场的抽泣声和鼻涕声,有那么一刻你会怀疑自己:我是不是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审美风向了?
和《小时代》不同,《栀子花开》媒体场代表了另一种烂片审美趣味。这部死了三个人的残酷青春片活生生被看成了喜剧片。那些男孩女孩间的深情告白引起一阵阵坏笑,男主和男配激情四射,每每交换眼神都能赢得喝彩,电影结束后,全场起立鼓掌。
“真烂啊,真有意思。”这句评价很真实,然而,细思恐极。
当我们走出电影院,烂片依然无处不在。优酷、土豆、爱奇艺……它们用低廉的成本购买到华语片播放权,你只要每月花上二十几块钱,就能坐拥数不尽的烂片资源。
在朋友圈做了一个小调查,很多人选择观看华语片来打发掉吃饭、刷牙和等专车的闲散时间。
在那些对电影充满敬意的影迷心中,看电影是一件神圣的事。即便是对着电脑看非法下载影片,他们也要恭恭敬敬。
吃饭时不能看严肃电影,这是多数人的习惯。这时,一部“听说很久了的”烂片就是最好的选择。它们不值得被恭恭敬敬地观看,却又有足够的吸引力,让你想把那些网上的讨论一一核实。这时,低成本的视频网站就足以满足猎奇者的全部诉求。
更何况,还有吐槽者的天堂——弹幕。粗糙和怪品位是弹幕的灵魂。和那些好电影相比,烂片和神片更合弹幕爱好者的口味。粗糙才有槽点,剧情有漏洞才有脑补的空间。他们不仅欣赏烂片,更善于在烂片的基础上再创造。在那些满屏的吐槽字幕中,总有经典评论划过。弹幕改变了大众的观看方式,一部分人的观影诉求从“好看”转向了“好玩”,“好看”是有技术和艺术指标的,“好玩”要看怎么玩,而非玩的是什么。
弹幕版电影是一切烂片的救世主。就像某些电影已经开始尝试的那样,当有一天,我们坐在影院里,可以对着大银幕发送“×××,我爱你”,烂片还是好片,它们之间并无差别。
尽管华语烂片的烂是普遍的,但还是能烂出多种类型,满足不同受众的观影需求。
大牌监制,新晋导演,小鲜肉主角,这是圈钱款烂片的标配。去年,因为采访而结识了某电影圈业内人士。在业内,他因善于商业操作而出名,近期也在筹划自己的电影。请到了重量级制作人和监制,让他们帮忙拉来小鲜肉演员,“稳赚不赔”。
有些老牌导演也是烂片的活招牌。《匆匆那年》成本4000万,票房5.8亿。《将爱情进行到底》成本3000万,票房2.04亿。张一白每年拍摄一部电影,贺岁片卖座时拍贺岁片,青春片卖座时拍青春片。什么赚钱拍什么,怎么讨好怎么来。
从文艺片转向商业片的徐静蕾也是烂片的代言人。《杜拉拉升职记》系列让她证明,自己不仅能hold住前男友,还是会赚钱的文艺女青年。
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唯一的作用就是宣传了捷克和布拉格。一位无存款无申根签证史的朋友要去捷克旅游,签证官问她:“你知道那部在布拉格拍摄的电影吗?”她说:“《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签证官一刻不犹豫地发了pass卡。
美国有“烂片之王”艾德·伍德,华语电影有“烂喜剧之王”王晶。和其他状态欠稳定的大导演相比,王晶的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烂品位,倒也风格鲜明。《澳门风云》在电影网站上的评分都在6分以下,却创造了超过15亿的票房。当“烂”成为一种风格,它的市场前景就还是光明的。
“青春片”和“恐怖片”是国产烂片的重灾区。霸道总裁总会爱上灰姑娘,高穷帅男友总要抛弃美人去追美国梦,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几部“青春片”放在一起就是一部交通安全教育片,全中国的大学生都不会用阿杜和小冈,三天两头给医生添麻烦。
早恋、堕胎、死人、出国是国产“青春片”的标配。网友为这几年红极一时的“青春片”做了树状图,竟没有一部影片能逃出这模板式的四大情节。
“青春片”鼻祖、电影《蓝色大门》的导演易智言曾说,现在的青春片,要么只关注极端的青春个案,要么造一个乌托邦,让观影者在120分钟里尽情意淫。
国产“恐怖片”还停留在一惊一乍吓人的阶段。这是最容易被媒体和网友忽略的类型,《笔仙惊魂》拍到了第三部,《孤岛惊魂》出了两部,《京城81号》之后,北京四大凶宅(湖广会馆、小石虎胡同33号、朝阳门内大街81号、西安门礼王府)有三个已经被拍成恐怖片。国产恐怖片属于闷声发小财类型,市场虽小,但受众极其稳定。
“大电影”也是必须警惕的类型。《爸爸去哪儿》(大电影)之后,品牌真人秀节目每年都要出一部圈钱电影,电影基本是真人秀节目的加长版,按片比来说,电影成本甚至低于节目成本。
有些烂片不太好鉴定。在这个电影圈乱象丛生的年代,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晚节不保,亲手砸掉自己的招牌。
顾长卫就这么做了。电影《微爱》之前,他是为数不多的,第五代导演中没有烂片代表作的人,柏林电影节银熊奖作品《孔雀》至今还是华语电影的标杆。面对市场的诱惑,顾长卫还是妥协了,一部《微爱》,虽然还是他擅长的探讨梦想与现实的主题,但从电影名、电影海报、演员到剧情内容,没有一处不是在讨好年轻人。
在《小时代》和《栀子花开》两部标准烂片的夹击下,陈凯歌的《道士下山》终于上映。和“想明白了”的顾长卫不同,陈凯歌的烂是堂吉诃德式的。《道士下山》依然充斥着《无极》一样实际浅显却故弄玄虚的大道理。影片里塞进了喜剧桥段,却很少有人抓得到笑点。《道士下山》远远算不上烂片,只是有一种不合时宜的严肃,因而显得滑稽好笑。《道士下山》如此,陈凯歌本人亦是如此。
演技不重要,鲜嫩很重要;专业不重要,名气很重要;拍电影不重要,卖电影很重要;深刻不受欢迎,粗鄙才有得玩。别揭穿现实,请送我一碗鸡汤。
“这是一个影像的时代、试听的时代、机械复制的时代、灵光消逝的时代。” 90年前,本雅明已经预言了这个审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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