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书《日本有病》中写道:一个女孩要来见我,理由是“我想和一直过着漫画人生的李先生见一面”。我的人生要是像漫画一样就好了,可惜,我经历过死亡、背叛、屈辱……家里进强盗的时候我还吓得尿裤子,两腿间凉飕飕的感觉,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证据。
过去的23年,我属于东京歌舞伎町,是一个有名气的案内人,俗称皮条客。每一个出现于这里的人,都是演员,我们演出的这出戏,主题就两个字:人性。我每天站在这里,很安心,就像在自家庭院一样。这就是我展现自己的最好舞台,也因此我做了美国《新闻周刊》7年专栏作家。不然,东京70万华人,东京大学的文学博士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请他们写专栏呢?
有人说我是歌舞伎町的老大,这个说法不正确。只能说当地流氓头目是我很好的朋友,黑白两道的朋友我都有。这个事情,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我不做谁做?
从小我就是一个“外交家”
“文革”期间,我爸是造反派头头,他不得志,但很爱出风头。我爱出风头这点是遗传他的。从小,我长得可爱,讨人喜欢,是我们家的外交家。碰到事情,父母不能出面,一定是我这个最小的孩子出面。我7岁的时候,爸爸关在监狱里,妈妈休病假,让我到她单位去领工资。每次回来妈妈就问,今天碰到哪些人,他们问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然后告诉我什么说错了,该怎么回答。我14岁进歌舞团,团里的人斗来斗去、睡来睡去,我全看在眼里。然后在歌舞伎町站了这么多年,我自然变成了所谓八面玲珑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要把你那一套东西灌输给人家,当然要用别人爱听的话来表达。首先,你要有知识储备,不能瞎说;其次你要保证把他带入你的思维,要找到切入点,迎合他,吸引他。我觉得我今天依旧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在日本这个舞台,或者在我现在所站的任何一个舞台上,能把自己尽量表达出来,让人家听到,这需要有魅力。当然这有点自夸了。案内人这个职业让我了解人性。只要跟人打交道,不管用什么表达方式,一定要坦诚。跟黑社会、流氓也好,跟警察也好,我都是坦诚的,这是让人愉悦的基础。
八面玲珑之外,我也有另一面。其实,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高兴的时候就高兴得不得了,悲哀的时候人家没哭我先哭了。人家和我说软话我是最怕的,如果跟我来硬的,我会更硬。虽然我看着瘦弱不像能打架的人,但是我会用脑子跟人打架,不管流氓也好,警察也好,我对付了这么多年,现在还留在歌舞伎町,就是这样子。
清高是一个贬义词
在歌舞伎町,金钱能换取尊严,被称为贞操观念的自尊是可以“一点一点”卖掉的。我不会瞧不起她们,我也是靠一点一点出卖自尊才生存下来的。对我来说金钱与尊严之间的底线在于法律。不违法,就没问题,这是日本流氓教我的,也是日本警察教我的。擦边走走没有关系。
我当过演员,那么光芒的一个人,跑到这里站大街,红着脸招呼人家,当然是生活所迫。发纸巾一天挣1000元,做案内人指一下路就能挣1000元,为什么不做呢?人不要太讲究尊严,原则和尊严是两码事。你越要尊严越没有尊严,除非自己想开了,把尊严全扔了,可能能把它收回来。请不要对在歌舞伎町工作的人加以白眼。因为他们终有一日会将自尊买回来。在我眼中,清高肯定是一个贬义词。不为五斗米折腰是不对的。因为你没有办法生存,你不能在这里待了,还能有什么?
我不能说自己现在活得很有尊严,但人家给了我尊严:让我做顾问,上电视,做专栏作家,参与歌舞伎町街道委员会的工作,充分尊重我表达的声音。我也和黑白两道的人交朋友。你觉得给我面子的这些人是傻子吗?日本人就是这样,他可以给你下跪、鞠躬,他达到了目的就有尊严了,因此日本能成为世界强国。他表面上给足你面子,他不要面子、不要尊严,实际上他才是真正有尊严的。我也一样,表面上给日本流氓低头、给谁谁谁低头,但心里低不低头那是我的事。在那个环境我必须这样做,但在心里,我觉得我没有低头,所以我赢了日本流氓。
低头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过程,人不能永远做低头的事情。舒淇说当年脱去的衣服要一件一件穿起来,我很赞同,也很有共鸣。这样做是对的,付出代价我觉得值得。当年我洗盘子每天挣1000元,养不起老婆和孩子,也付不起时装学校120万元的学费。做案内人,一天挣两三万元,月收入100万,付得起房租、学费,老婆生小孩住最好的医院……然后我把赚到的钱拿去办报纸,计划开广播电台、开餐馆……我也是想把脱掉的衣服再穿起来,到了今天,我问心无愧。
我不恨任何一个和我离婚的女人
跟我有过暧昧的女人没有媒体报道的那么多。接触一两个月的女人是有上百个,真正爱过的、希望发展长期关系的,也就那么十来个。我结过六次婚,第四、五、六次婚,都是和同一个女人。每次离婚,我都付出很大代价,几乎倾家荡产。我不恨任何一个和我离婚的女人,只要愿意跟我见面、吃饭、交往、旅游,我都没有问题。我第三任太太是个日本人,我现在还每个月跟她见面。她是理发师,从我们认识到现在,除了上凤凰卫视那次在香港剪过一次头发,这22年,我的头发都是她剪的。以如此不同程度的亲密关系拥有这么多的女人,其实每个人都做得到,但是要付出很多。我觉得我真不幸福,好像挺风光的,其实我是世界上最累的人,因为我的责任心太重了。
年轻的时候,把感情看得比较随意,觉得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是男人的自由。现在和我现任太太在一起,生活美满,小孩很好地成长,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想再去找别的女孩子了,都年过五十了。我和太太性格都比较暴躁、要强,有了这个小孩以后,我一点也不强了,老老实实的。我觉得老老实实的家庭会幸福。年轻的时候当然不会这么想,觉得自己有能力,不需要依靠家庭这个后盾。
我其他方面的好奇心没有减弱,但是对女人就没有那么好奇了,找来找去也就那么回事。特别是在歌舞伎町开了餐厅后,我觉得有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家。我不管账,我太太把账目和店里的事情都管得相当好,让我觉得很安心,不用站大街也能有稳定的生活。要不然,虽然我开奔驰车穿名牌西装,一辈子到底能赚多少钱心里没底。现在稳定之后,我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去做我该做的、让世人认为是正当的事情了。我现在出门,带1万块钱零钱,买烟、坐车、喝点小酒就可以了。我不会多带钱,老婆也不给我卡,只有出差才给我卡,这样我很安慰。
我的每个年龄段经历了不同的事情,就像坐过山车,一高一低的。到了这种年纪就不要那么大起大落了,慢慢往前走一点点就可以了,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这样走。
李小牧
1960年生于长沙。1988年自费去日本留学,是东京服装学院毕业的第一个中国大陆学生。留学期间开始做案内人,即皮条客。著有自传《歌舞伎町案内人》。
李小牧答问
问:你觉得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鉴别好人还是坏人的标准是什么?
答:我觉得我不好不坏。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非常努力,不管干什么,只要他很勤奋地做一件事情,不把职业当职业,而是当生活来“享受”,那他在我眼里就是很优秀的。还有,我欣赏一个人有人格魅力、影响力、团结人的能力,至于其他,我并不在意。
采访手记
李小牧,这个自称胆小如鼠、爱哭的男人,自豪地认为自己征服了日本黑白两道的首领。作为东京歌舞伎町最著名的案内人,他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做小伏低,内心却是一个男人强大的野心和尊严感。他瘦弱,不能打架,却号称自己是用脑子打架的高手;在这条欲望的街道上,他深谙欲望的规则,号称头脑是自己最性感的器官……
14岁,从李小牧踏入歌舞团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和复杂挂了钩。在歌舞伎町,在这条人性被极度扭曲的街道上,他在复杂中浸润了23年。这样的李小牧,谁能看得透呢。
评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