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不可能长盛不衰,过往的辉煌不应该是包袱而是财富,如果不能像新兴城市那样迅猛崛起,那为什么不保持自身相对缓慢的节奏呢?
在出版于1842年的《莱茵河》一书中,作家维克多·雨果如此描述德国城市沃尔姆斯:“一座正在衰亡的城市,多么悲壮!街道打乱了。原来是城墙的地方现在一无所有!街面上野草丛生。生命正退向中心,退向心脏,就像一个垂死之人。首先死去的是边缘,也就是人的四肢,城市的郊区。荒芜的地方无房屋,有人住的地方无高楼。教堂倒塌了,变样了,化为灰烬了。这并非像在我们的工业密集区一样是由于缺乏信仰,而是由于缺乏信仰者。……城镇死去了。到处是一片孤寂、无聊、尘土、废墟和遗忘。在荒芜的广场上,在包装严密而忧郁的过路人身上,在悲伤的面孔上,在颓垣断壁上,在低矮、沉默、稀稀拉拉的房屋上,心灵之窗所见之处似乎都有夕阳投下的那条长而忧伤的阴影。”
沃尔姆斯位于莱茵河西岸,是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一个“奇特而充满诗意的名城”。但在雨果的时代,它就已经没落了,“而你们,置身于曾经是大城,而现在成为巨城的巴黎闹市区,甚至都不会想到,在其他地方,有一些市镇正日益衰败、灭亡。沃尔姆斯就是其中之一。”依此逻辑,雨果进一步指出,“罗马是衰败城市中的第一个”。
其实,如果追溯历史,“衰败城市中的第一个”,应该是巴比伦,2500年前世界最大的都市。公元前568年巴比伦被波斯人摧毁,它那厚实的城墙、城内最壮观的建筑——尼布甲尼撒王宫和著名的“空中花园”都被毁于一旦,只留下了那座叫做“典礼门”的城门。正如英国作家约翰·里德在《城市》一书中所说,城市一直在建造着,但是有很多却已消失不见,更没有一个城市存活到今天还和它当初一模一样。“(城市的)兴起和衰亡,这种生死循环在某些情况下非常迅速,另一些则延续好几代人。一些繁盛和崩坍都十分彻底,就像在苏美尔的城市。还有一些像罗马,崩坍了,然后过一段时间又重新兴起。”
城市日益壮大并达到其巅峰,却始终困扰于崩溃和被毁灭。
最初,人们在一个地方建立城池,努力维持它的运作,居民安居乐业,旅人去了又来。但城市要扩充,人口会增长,城市日益壮大并达到其巅峰,却始终困扰于崩溃和被毁灭。战争、饥荒、洪水、干旱、瘟疫、政变,等等,都是导致城市崩溃的因素。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挖掘出的泥石板上的记录表明,当时的人们相信,灾难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激怒了神祇:“土地就像公牛一样咆哮,神被他们的喧嚣所打扰。恩里尔听到了他们的嘈杂,向伟大的神祇们献辞:‘人类的噪音对我来说太大了,吵得我都睡不成觉。让这儿来场瘟疫吧。’”(见《城市》一书)
与其说城市的噪音激怒了神祇,不如说是城市人口过剩,有限的空间和资源难以承受人口增长的规模。苏美尔人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一方面,“神”(或曰自然之力)轮番发动战争、瘟疫、干旱、饥荒使人口锐减,另一方面,苏美尔人主动采取措施限制人口增长,比如计划生育,鼓励独身和避孕。但这些努力无法挽救美索不达米亚,这里的城市最终成为其成就的牺牲品。
罗马城同样面对这一问题。公元1世纪初,奥古斯都成为皇帝的时候,罗马已经拥挤不堪。据考证,罗马的人口增长始于公元前3世纪,到此时,罗马城里有大约100万人口,每星期消耗超过5000吨粮食。粮食供应成为罗马城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哪怕有一点点的不稳定或不安全,都足以摧毁这座城市。而从4世纪开始,君士坦丁堡成为罗马的竞争对手,随着在地理政治舞台上的此消彼长,罗马的重要性降低,开始显示衰落的迹象。约翰·里德在《城市》里这样写道:“当我们生活在城市时,这些城市在极大程度上都好像长盛不衰。而事实是,不仅乌尔、布鲁克和埃利都(均为苏美尔人建立的城市)没有做到,雅典和罗马也没有。无论它们多么有天才,无论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它们兴起,然后又衰落了。”
城市起起落落,最大城市的头衔在世界上变来变去。
美国地理学家特蒂乌斯·钱德勒有一项研究,就是追溯世界范围内城市的兴衰轨迹。故事的开始当然是在美索不达米亚,之后转移到埃及的尼罗河地区。此后,最大城市的头衔在世界上变来变去,起初是在埃及和中东(孟菲斯、巴比伦、尼尼微、亚历山大城),之后到了印度(舍卫城、王舍城、巴特那)、中国(咸阳、长安、北京),最后到了欧洲(伦敦、巴黎)、美洲(纽约)和远东(东京)。
特蒂乌斯·钱德勒只统计了结果,并没有提供城市何以兴起,又何以继续存在、获得成功,抑或是走向衰落的答案。约翰·里德在《城市》里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在他看来,以往城市的起起落落,取决于非宗教或宗教的统治者的一时兴起或战略动机,城市是机会主义者实现野心的工具;而现在商人成了城市事务的重要参与者,有了他们的参与,城市就能兼得财富和荣光,没有他们就会失败沉沦。
这么说来,威尼斯算是那种商业利益主导的城市,它是一个属于游客的城市,而不属于本地居民。16世纪威尼斯的势力达到顶峰时,有大约20万人在此居住;20世纪50年代之后,威尼斯人口开始递减,到目前只剩下不到6万人,且四分之一为64岁以上的老年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年有超过2000万游客涌入威尼斯。2009年11月14日,当地居民为这座“垂死”的城市举行了葬礼。在葬礼上,象征威尼斯已死的粉色棺材被打碎,人们从中取出一面画有凤凰、寓意涅槃的旗帜。“这个城市真正抛弃了作为生存和自立的首要责任,即创建友好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来吸引和留住居民。”(约翰·里德语)
曾是美国第四大城市的底特律则是城市破产的典型例子。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第二次国内战争”(城市暴力)中,不少美国大城市的周边地区被摧毁,出现了类似于狂轰滥炸后的废墟景象,而底特律首当其冲——这是底特律从巅峰走向衰败的开端。80年代以后,大公司和白人相继搬出底特律,市区人口锐减。人们为了拿到保险金以逃离这座没落的城市,在购买房屋保险后故意纵火烧毁自家房屋;而城市局部的衰败,像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到其他社区。底特律宣布破产,也不过是无奈承认已沦为“失败城市”的事实。
维也纳也许是“失败之地”,也许是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描述的“另一个巴黎”。
往日的废墟,唤起今人对于昔日荣光的想象。就像电影《绝美之城》所表现的那样,有两个罗马:一个是罗马居民眼中濒死的罗马,一个是围观者眼中有着颓废之美的罗马。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跟随那个守门人,在打开一扇扇门后,进入那个曾经辉煌的罗马。同样道理,很多城市在不同人心目中有着不同的面向:比如维也纳,被德国作家克劳狄欧·玛格利斯视为“失败之地”,但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它是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所描述的“另一个巴黎”,它的美,是值得玩味的。
历史上辉煌一时的城市在今天难免尴尬。克劳狄欧·玛格利斯曾感慨,“旧欧洲或许已在世界边缘,不再制造历史而只是消耗历史”,但他也认为不应该把所谓旧欧洲一棒子打死:“我们不该理所当然以为欧洲命运已无可挽回,注定要扮演这种歌剧里知心密友的次要角色。……诚然,在布达佩斯,你可以感受到这种‘散场后’的欧洲的感觉,但这个城市不像维也纳,只是一个记忆过往荣光的背景。这还是一个底子厚实、活力充沛的城市,唤起欧洲能够拥有也应该拥有的长处,假如它能找到利用其多重能量、统合各方力量的方法,而不是在无限期的取消中,在恒常停顿的状态下,消耗自身。”
这也应该是咸阳、洛阳、开封、承德这些历史名城的努力方向。城市不可能长盛不衰,过往的辉煌不应该是包袱而是财富(但历史财富的挖掘,不应该只有“重建古城”一种方式),如果不能像新兴城市那样迅猛崛起,那为什么不保持自身相对缓慢的节奏呢?在今天,古典主义或许不再是过时的象征,而是提供了一种样本,一种城市可能性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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