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关中平原除了庄稼和标语,还会有什么呢?父亲外出做木匠活,母亲大修水利,每日在刷刷作响的红旗下劳作。留给我的只有无穷的光阴。做些什么呢?
大地被修理得横平竖直,按照人的意思奉献麦子玉米棉花油菜什么的,年复一年,一点也没有厌烦的时候。那些作物在我眼里都是些俗物,仅仅为满足人们的饥饿之嘴而存在。我喜欢青草,一不小心就从墙脚长出来,铺满河渠、崖边,做成土地堂皇的金边。它们不为大人们青睐,却是牛羊们的美食。有权的人们,更愿意让牲口食用庄稼的遗体,看着它们无味地咀嚼干涩的玉米秆,我就替它们难过。
原来还有苜蓿。那是它们喜欢的植物,密密麻麻长在地里,春天发出一地嫩芽,让主妇们眼前一亮,掌权的也馋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采撷半筐一篮的。雨后,她们的手飞快地揪起苜蓿的耳朵,把它们收进筐里。白生生的面锅里有了一把苜蓿,刹那间绿得人心花怒放!没有油水的岁月里,苜蓿滋润着单调的肠胃。到夏天,苜蓿高过人头,开出满地紫色小花。农人动手割下它们,扎成捆,送给牲口吃。后来,苜蓿地被犁铧翻起,种上了高粱。粮食总是不够吃,人们巴不得往天上撒种子呢。
我的眼里只有蓖麻和青草。路边长满蓖麻。深秋时节,成串的蓖麻果实被大人捋走了,为公家干活,总是不怎么干净,会留下几颗在枝头,地上也遗下很多。这便是我们的战利品了。我和小伙伴锐民,跨在路两边,一路捡拾过去。我们有电影上鬼子的感觉,扫荡这个词不坏,那是美滋滋的感觉。
最值得留恋的,是青草。它们仿佛会从任何地方钻出来,炫耀生命的伟力。壕沟边自不用说,公路两边,河渠内外,甚至教师宿舍砖缝里也会不合时宜地招摇。我担心它们被黑脸校长看见,这个专采漂亮女生的家伙,天生厌恶野草,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发出指令:拔草!全校疯了一般,把校园里的草们清理一番,班级干部抱了死去的青草,交给敲钟老汉。不到半天工夫,青草泄气,变成一小捆纤细的玩意儿,任人践踏。我很好奇,原本饱满、昂扬的家伙,怎么就变成孱弱的一缕?“人断气了也一样。”母亲淡然说道。
暑假,我们拿起镰刀,戴一顶破草帽,背起篓子,向青草们扑去。那是我们唯一能随心所欲蹂躏的东西,它们向天空招摇的时候,簇拥成一堆,声势浩大,在镰刀面前,不甘心地鼓起身体,把长满穗子的刺扎向我的脸颈,然后驯服地躺进手心——这个时候才有胜利的快感:多倨傲的战士,倒下来也都乖巧得令人疼爱。顺地爬的草,把身体贴紧地面,仿佛要粘在大地的胸膛上,镰刀挑起时,它们会使出一股蛮力,非得用劲才能把它们斩断。我知道,自己斩断的只是身子,根还在,它们不久就会重新长大,笑眯眯看着我们。
在青草面前,不免有点自卑,人可是经不起刀斧消磨的,只有一次生命,但人们繁殖后代,也和青草一样绵延不绝。我们共生于这个地球,被时间徒劳地砍伐,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活。莫非生下来就为了让什么去收拾,从而将火种流传下去?
天气好的时候,每天都能背回一背篓青草,铺在家门口,第二天再将晒干的收好。一个暑假下来,装了高高一架子车,用绳子横绑竖捆,几个小伙伴拉着它们奔向二十里外的军马场。那时候,河水清且涟漪,化肥厂的泡沫还未形成气候。高树夹道,车少人稀。几个少年将车子绑在一起,做成陇海线上的货车模样,一人在前面扛着,几个人在后面推着,下坡时,便一齐攀上车去,呜呜叫着,比树上的喜鹊还要欢实。
到了杨陵军马场,半老收草员先绕车子转一圈,看看草的成色。然后又把一根带钩的铁棍照准中间猛插进去,我的心扑扑乱跳,好草都在外面,里面最深处藏了一些马不会喜欢吃的东西。老家伙一边用力旋转,一边阴着脸盯住我们,好像要看出破绽。等铁棍抽出来,钩子上挂了一缕毛毛草,那是军马喜欢的食物。七块钱。一个暑假的报酬。下学期不用问家里要学费了。几个黑不溜秋的家伙,一路狂奔,回到了塬上。
后来,再也见不到少年时那样茂盛、纯洁的青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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