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你还在大阪的樱花大道上嘟嘴自拍;下一秒,你就冲进了买马桶盖、电饭煲的人潮。朋友圈的那一端,有人为樱花烂漫点赞,有人对着排队结账的画面摇头。
今天的中国人,对周遭的所有人和事都有自己的评判,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苟且的、诗意的,仿佛每一件事都和自己有关,不亲自打上个标签,就与这个世界脱节。
这些标签又都是对立而行的,有屌丝,就有高富帅、白富美,有人停留在现实中,就有人去追寻诗和远方。中国人从未如此精分,每一天都在面对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选择。
“苟且”有种临时感,似乎只是通往诗意远方的过渡阶段。因为这种临时感,我们对它既忍耐又排斥,是种分裂状态。然而,这种临时性的状态远没有我们想象中过得快,有些人苟且数十年,有些人苟且了一辈子。
快节奏的生活造就了这种永恒的临时感。
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侯玉波认为,近几年中国发展速度太快,百姓生活太过紧张,导致人们总是盯着自己眼前的事,“就好像我们看《欢乐颂》一样,就是城里人,每天盯着自己的事,很在乎自己的体验”。
重心聚焦在日常琐事,每一种感受都会被放大,眼界被局限于现在,却忽略了未来。“我们很少抬起头来看看、想想以后是什么样子。”侯玉波透出隐隐的担心。
经济超高速发展,没留给国人的观念转变任何喘息之机。
每年年初,新的GDP目标颁布,前一年的数字定格。近些年中国总能超额完成任务,中国人跟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一同前行,一切都来得太快,没有停下来思考的空隙。
改革开放已近四十年,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国人的观念随之转变。侯玉波一直关注这巨变所带来的社会层面影响。
2008年,侯玉波分析了当时中国人观念的变迁情况,发现国人心态正在从传统性向现代性改变,从遵从权威向平权开放过渡。
曾经中国人对权威的崇拜和遵从是绝对化的,无条件且无限制。改革开放以来,平等的思想已经成为多数人处理问题的基本原则,平权和平等的观念变迁也是程度最高的。
除此之外,侯玉波还总结了国人观念转变的其他特点:从孝亲敬祖向独立自主,从安分守己向积极进取,从宿命自保向尊重情感,从男性优势向男女平等——身上的传统性仍在,但现代性特征越发明显。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观念的转变也因贫富的差距而产生偏差,小城镇的人仍然向往着大城市的生活,而身处北上广的“漂儿”则希望回归到田园和自然。他们想去大理开家客栈,或者去西藏寻求心灵的平和,北上广也变成了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侯玉波的家乡是陕西凤翔,现在北京安家。在他看来,如今人们想逃离北上广去追寻远方的原因之一,是有了作出选择的能力和机会。“他们有这个选择了,当初没这个选择,如果我可以换一个城市,也许生活得好点,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在这儿生活。”侯玉波说。
年轻人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是凯鲁亚克式的宣言,其中有对生命的热诚,但在这热诚背后是暂时无解的迷茫。
一切都在变,旧的观念被迅速打破,新的观念看似很美,却并不清晰。于是,我们在眼前的“苟且”中憧憬着未来。“远方”和“诗”都是抽象的,它们美好却难以定义。我们看不清未来的样子,就用模糊的概念宽慰自己。目标感的缺失,造成了“苟且”与“远方”的对立。
侯玉波能深刻地感受到,现在的大学生跟他们当年不一样。“我们8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很少想自己。高晓松那些人上大学的时候,也很少想自己,他们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还是想着怎么能让国家变得更好。那些人表面上批判这个那个,但实际上,他们希望我们的祖国变得更强大,这样生活在这里,才有价值,才有尊严。”
“现在的人,想自己想得太多,想别人和社会想得太少,都在乎自己的事情,很少在乎别人,或者想社会的事情。”
侯玉波接受教育时,学习的是传统文化,强调人的理性、强调国家、强调责任。现在的年轻人,更多的是追求个性的张扬,责任不再是一个必要素质,甚至沦落为一种奢侈。失去了责任心,也就丢失了一部分道德准则,人们对事物的评价标准逐渐模糊,人生目标也难以设立。
“为什么中国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陶行知那种教育改革家?他们那一拨知识分子就是想自己少,想这个民族想得多。陶行知希望通过他自己的行动,能去改变人们、改变社会、改变这个国家。”侯玉波说。
90后和00后正享受着年轻的快感,50后和60后似乎已开始享受生活。只有70后和80后还在忙着叫苦不迭,房子、车子、孩子……这群中青年把自己这一代看作“最辛苦的一代”。
侯玉波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只是70后和80后刚好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而他们60后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王朔不是说,‘谁没年轻过’么?”侯玉波说,至于高房价的压力,还要归结于选择多。他拿自己的导师举例,老人家直到退休才住上大一点的房子,而之前60年居住条件都很艰苦,现在正是因为有条件可以选择更好的住房,才会徒增烦恼。
曾经被束缚的人性逐渐得到解放。但传统的类似于“有房才是家”的观念依然作祟,从而造成了个人选择上的纠结和分裂。
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中,人性是被约束的,随着传统观念对国人的影响力逐渐减弱,西方强调自我的理念不断渗透,中国人被压抑多年的人性正在逐步被释放出来。“人的本性都是希望自己过得更好。”侯玉波认为。
眼前的“苟且”源于对生活的不满,这种不满大多起于物质,延伸至精神。中国传统文化中,精神不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而在现代西方消费主义的影响下,精神与物质紧密关联。我们要到“远方”做精神上的贵族,却把物质基础放在第一位。
如今,我们重提贵族精神。中国传统贵族精神已几近消亡,我们能够觊觎和模仿的是西方式的贵族精神。
国人对西方的贵族文化心向往之,希望从物质到精神,享有尊敬和礼遇。然而,我们一直学习的只是皮毛,是精神化的物质和物化的精神,并非贵族文化本身。“英国的王室为什么受人尊敬?从那里出来的人,他受到的教育和理念就不允许他做一些事情,然后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尊严。而那种尊严,是很多人向往的。”侯玉波解释道。
这种尊严不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想赢得尊严,就要保持民族自信,继承优良的传统,而不是在选择面前犹豫不决,侯玉波坚信:“世界文明消失了多少?就我们的文明还能够持续到现在,肯定有内在的根源。”
或许,我们寻觅的“诗和远方”,就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贵族精神里。
从众心理意味着缺乏独立判断的能力,中国人太过于在意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因此从众经常是“不出错”的选择,内心的真实感受却会时不时冒出头来,分裂在所难免。
亚瑟·亨·史密斯在《中国人的性格》一书中提到,有人说中国人的适应能力迅速而完美,这种赞赏并不仅仅指适应环境,适应舆论、适应价值观也包含在其中。新观念很容易被社会接受,但是观念收藏得太多,常常会分不清彼此,导致观点相互矛盾。
“国民老公”从李敏镐、金秀贤再到宋仲基,一个换得比一个快,他们之所以火爆,可以部分归因于中国人的从众心理,每一个新潮流出现都容易引来一窝蜂似的追赶。“不仅是中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的从众心理都很强。美国人不从众,不相信权威,只相信自己,因此他们才有创新。”
从众心理意味着缺乏独立判断的能力,中国人太过于在意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因此从众经常是“不出错”的选择,内心的真实感受却会时不时冒出头来,分裂在所难免。
侯玉波研究过东西方的思维差异:“我们考虑问题的方式不一样,我们中国人是辩证思维,一个事情经常看两面,西方人是逻辑思维,他强调事物本身的特性,不像我们中国人看关系,放在关系里去考虑。”
正是因为在关系里思考,不同的利害关系下,同样的人和事会得到不同的评价和反馈,善于给事物分两面的中国人,更容易做出正反两种极端的评价,看起来精分,实则掩盖了没有主见的事实。
“现在的中国人,大家不知道自己未来想要什么。”
社会转型中的中国,不仅仅是社会结构、社会分层和社会流动的深刻变化,也是不断生成的新型社会力量和原有力量之间的此消彼长,他们都在雕刻和改变着所有中国人的认知评价和情感体验。
侯玉波希望有人能认真思考未来的方向,包括国家的未来、个人的未来。顶层设计可以营造更加公平的环境,让人们找到自己的目标和理想,而不是只关注眼前的利益。到那时,可能没人觉得自己生活在苟且中,而是每一天都走在通向“诗和远方”的路上。
(侯玉波: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研究领域涉及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文化心理学、领导心理学等。)
中国式精分解读
在中国式精分重症患者的生活中,苟且与诗意就像白日与黑夜般两极交替。他们能够在朝九晚五的八小时内蝇营狗苟,也可以在睡前的朋友圈里做鸡汤炖梦。他们能够将人民币挥洒在每一条通往卖场的路上,也可以站在樱花树下表演什么是“物哀”。他们能够在广场舞旁跟着滑板鞋上演摩擦式炫酷舞步,也可以在社交媒体上为卖情怀的音乐真人秀洒出一万字狗血。他们时而鸡血满满,时而负能量爆棚;时而归属小清新,时而投靠重口味;时而化身理中客,时而变身键盘侠;时而爱上“国民老公”跪舔“国民岳父”,时而又被新晋男神女神一秒掰弯。他们撕起逼来战斗力爆涨,爱起狗来却如圣母上身——他们就像这个时代一样迷狂而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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