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典婉 台湾苗栗人,原生家庭为江西南昌熊家,曾任媒体人、电视制作人、编剧,《太平轮一九四九》原著作者。
岁末年终的台北,一如那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中的阴沉,医院的长廊寂静,窗外灰暗,只听见生命走到尽头的喘息声。
悄悄地上楼。
公公住院一个月了,前两晚,医生把我们叫出病房:“有什么要通知的亲朋友人,该通知了,阿公出不了医院啦!”
周六午后,病房挤满了亲戚晚辈,女儿从人群里奋力走到我面前压低嗓音:“妈!来了位阿姨。”
在一堆亲戚里,有位陌生女子大半张脸埋在口罩里,厚重镜片下,五官、头发全挤在一起。
“两成打了好多电话留言!”陌生女子说起公公的名字,竟然与婆婆亲密叫着公公日文小名的叫法一样。我心头一震,电视剧里八点档的剧情来了。我很镇定地告诉那女子:公公现在昏睡中,或许早上会比较清醒,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五分钟不到,她轻轻退出病房,像只灵巧的猫不声不响地走远。婆婆的亲妹妹睁大眼:“这系啥郎?(这是谁?)这系啥郎?麦呼倪妈妈知影!﹙别让你妈妈知道!﹚外口吔!﹙外面的!﹚查某吔系跳舞吔!﹙这女人是跳舞的!﹚”她张牙舞爪。我们沉默,只听到公公沉重的氧气上下声。
公公出生在日据大正年间台北市的太平町,是那种自小受到日式教育、家境富裕的独子。小学毕业旅行到东京的记忆,显示了他曾是富有公子的身价,电子琴、手风琴都拿手。记得刚结婚时,我去公公家,看到一墙黑胶唱片,也遇见过他优雅陶醉地拉着手风琴,一首又一首老日本曲调,飞扬在老旧公寓,穿越窗台。公公字正腔圆的北部腔台语,仍有着福建古音。这让来自客家农村的我,还真是见识了台北老式家族的规矩。
公公的成长背景,正逢和洋教育在台北发光盛期。公公家附近就是大稻埕,出身大稻埕的画家郭雪湖,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中有幅名为《南街殷赈》的胶彩画作,即以这里的繁荣街景,描绘出热闹香火城隍庙,喧哗非凡的市集、店家,日本货、内地大陆货,布料、舶来品全部热闹地挤在丰满富足的画布上。这里也是早年台湾茶叶外销大本营,至今还是南北杂货集散地。
蒋渭水行医医生馆、台湾第一家西餐厅波丽路,都离公公家不远。据说他小时候还去永乐座看戏,当年永乐座戏院高达四层,外墙贴磁砖,有雕工精美的艺术女神,最早有北京、上海远道而来的正统戏曲,有一千两百多个座位,之后便有电影院,从黑白默片看到彩色,从日本片、台语片到好莱坞,公公从不缺席。直到自职场退休后,他守着看电影频道通宵是惯例。有了孙子女,他和婆婆也常会带着孙子、孙女上电影院。
不过公公一生最迷恋的,是每星期几回到舞厅去“蹦恰恰”。1930年代初期,台北开始追逐东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流行文化,音乐、咖啡及跳舞一路从欧美传了过来。台北第一家唱片公司古伦美亚开始发行黑胶,小说家龙瑛宗在小说《诗人的华尔兹》里即曾形容过“彩色闪光照耀着舞池,蓬擦擦的旋律盈耳。一大群中国的摩登少年和女郎拥抱着跳来跳去”。将近一百年前的台北舞厅,就如此艳美缱绻:1933年台湾一半流行歌曲或许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年青男女,在名为《跳舞时代》的曲子中,纯纯沙沙的嗓音唱:“阮是文明女/东西南北自由志/逍遥自在/世事怎样阮不知/阮只知文明时代/社交爱公开/男女双双/排作一排/跳Tango我尚盖爱。”
想必是那样活泼的气氛感染着公公,他从年少到老,始终保有优雅舞姿,鞋架上好几双尖头舞鞋亮晶晶。据说他在舞池里华丽转身,甚是优美,华尔兹、吉鲁巴及Tango,满场飞。大家都尊称他颜老师。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公公在舞场的优美舞姿,或许就如Pina Bausch 的青春交际场。当年他和婆婆也是赶上了自由恋爱的首班列车,可惜他们的婚姻多在吵闹与负气猜忌中度过。
思绪又回到眼前,陌生女子下了楼,我扭头见着看护莉莉,她应该一晚没合眼,沉重的眼皮快睁不开。“阿公一晚上没有睡觉,一直叫我充手机、打电话。”莉莉的黑眼眶像只大熊猫。
“那位阿姨有打电话给阿公。”身边女儿提醒我,去打开公公手机,昨夜他拨出了六通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显示名字是李学礼。学礼,应是知书识礼的父母取的名。我随手抄下号码,输入自己手机时,社交软件竟然跳出来一个英文名——Sherry。
“不能让阿嫲知道唷!”女儿探头也看到了,交代她要向婆婆保密。
当晚是先生值班,第二天到十点都是他守候病房。我独自回到家,忍不住想,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公公身上挂满点滴 (输液)、肺部抽积水时,还在深夜拨手机到天明。应该是他心中重要的人吧!我终于决定通知“学礼小姐”,明天一早去病房看看公公。我也交代了守夜的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公公的朋友会来探望,一切莫多问。
次日早晨九点,“学礼小姐”依约来看公公。可惜公公仍在昏睡,先生转述,李小姐与公公认识了近十年,彼此是舞伴,常常相约出来喝咖啡、吃饭谈心。她称赞公公是难得的绅士。哦!公公己经九十岁了,病倒前仍是腰背挺直,走路如风行。上日本馆子时,他坐在榻榻米,双手击掌的老派作风,子孙辈都望尘莫及,一眼望去,仿若七十岁出头而已。回推“学礼小姐”与公公认识时,公公已经年过八十岁。
两天后,寒流的深夜,公公离世,始终没有醒来再看过家人,也不知道他在睡睡醒醒间,是否知道“学礼小姐”来与他话别。
公公的牌位放在生命礼仪公司,我们忙着告别式,儿女替公公制作了短纪录片,我负责通知亲朋好友及寄讣文。打电话给“学礼小姐”,告知公公己经离世,并谢谢她在公公生前来探望。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有一声长叹。我说:“请问,我该如何寄讣文,以及名字?” 她说,她叫李雪莉,幽幽的声音:“我是基督徒,不上香,可能就不去告别式了!”
大殓那日,我们替公公把尖头晶亮的舞鞋,全部放入棺木化为灰烬带到天堂。告别式过后,我在签名本上见到了李雪莉的签名。
回到家,客厅里,大家都很疲惫。婆婆打开公公手机,一个个查电话:这陈小姐是谁?王小姐是谁?阿松,卡电话叫依出来跳舞啦!(打电话叫她出来跳舞啦!)婆婆似乎兴致高昂,终于接管了公公的手机。
公公每周都会出门上舞厅运动,爱吃醋的婆婆只要公公一出门,她便抓狂到天亮。我曾经问为什么婆婆不一起跳,她回句:“不要,哼。”
为了跳舞,公公和婆婆吵了六十多年。年轻时,婆婆还常常跟着公公到舞场,坐在舞场角落,余光扫瞄,寻找狐狸精、蜘蛛精。现在公公走了,婆婆没有吵架对象,她常失神望着窗外,直到天明。
半年后,公公坐着飞碟把婆婆接回了天堂。一切归于平静,我整理他们的衣物时,看到公公的一堆重要文件里夹有张女子灌唱的CD,写着 “Sherry” 。我终于看清楚了雪莉的脸,她的眼睛、眉毛、额头,嘴巴。还好,婆婆到最后都没有发现李学礼、李雪莉、Sherry。
公公的雪莉就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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