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动物，人类更像神做的一个实验。这种看似聪明的物种没有长久奔跑的耐力，没有抵御寒冬的皮毛，没有强壮结实的躯体，更没有能将猎物开膛破肚的力量——面对严苛的生存环境，人类唯一拥有的技能，是一副自认为能够改变世界的头脑。

事实证明，这副头脑挺管用。凭借它，人类得以“超越”自然，用文明建成另一座安全城堡。也是凭借这副头脑，人类自认为驯服了其他生物，探索了外在星系，并征服了可爱又凶险的地球——动物不是变成宠物就是变成食物，土地不是变成工厂就是变成沙漠，更别提不能说话也无力迁徙的温柔植物。自认万能的人类更化身山寨神祇，生造出一堆原不属于地球的事物，比如无法降解的塑料制品。

的确，在这个星球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人类无法征服的。动物可以被驯养，植物可以被改造；分子可以被重组，寿命可以被延长——就连一场在动物眼中不过尔尔的旅行，都要郑重其事地刻上“某某到此一游”，更别提那些爬上一座山就得意洋洋自称“人定胜天”的自大狂——在一旁围观的动物若会说话，恐怕第一句就是“这群愚蠢的人类”。

早在1905年，夏目漱石就在《我是猫》中表明了猫的态度：“世人褒贬，因时因地而不同，像我的眼珠一样变化多端。我的眼珠不过忽大忽小，而人间的评说却在颠倒黑白，颠倒黑白也无妨，因为事物本来就有两面和两头。只要抓住两头，对同一事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人类通权达变的拿手好戏。”

同样的论调出现在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中。尽管这是一本竭力描写人与动物恋恋真情的故事，“贵族狗”巴克眼中的人类依然是这样的：“手持棍棒的人类胜利了，可是没有把他驯服。他清楚了，非常非常地清楚了，他没有办法和手拿棍子的人争。那根棍子就是个启示，让他尝到了原始法则的滋味，并且只尝到了一半个。”——在挨过一顿棍子之后，巴克不仅被唤醒了自身的狡猾，明白了什么叫“棍棒法则”，更清楚地看到，人类的所谓 “文明”压根不存在。

比起已然无法分辨对错的社会制度，现在的人类更喜欢标榜“环保”，然而，那些被做成皮衣、皮草、手袋或毛领的动物可不这么想。在把“绿色节能”“保卫地球”挂在嘴边的人类这里，不仅动物没逃掉，植物也没能逃过一劫——棉麻制品不仅廉价到令人发指，更是各类商场都不缺的常青款。在一辈子只需要一件“外套”的动物眼中，人类基本可归类为不可理喻的“恋尸癖”：他们的家具是树的尸体，衣橱里是动物与植物的尸体，一日三餐是丰盛而美味的各类尸体……就连进行亲密行为，这群不可理喻的人类也要用上从橡树中流出来的天然乳胶。

然而，人类的荒诞并未停止——为了这些具有无限象征意义的尸体，他们绞尽脑汁。权力、金钱、地位、声名……一切的一切，最直接的结果都是物质的丰盛。所以夏目漱石的猫先生觉得人类基本是疯子：“……说不定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群体。疯人们聚在一起，互相残杀，互相争吵，互相叫骂，互相角逐。莫非所谓社会，便是全体疯子的集合体，像细胞之于生物一样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过活下去？说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达理，反而成为障碍，才创造了疯人院，把那些人送了进去，不叫他们再见天日。

“如此说来，被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疯人院墙外的倒是些疯子了。说不定当疯人孤立时，到处都把他们看成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力量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大疯子滥用金钱与权势，役使众多的小疯子，逞其淫威，还要被夸为杰出的人物，这种事是不鲜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涂了。”

所以《动物庄园》里的公猪“老少校”特别看不上人类。“在同人类作斗争的过程中，我们就不要模仿他们。即使征服了他们，也绝不沿用他们的恶习。是动物就决不住在房屋里，决不睡在床上，决不穿衣、喝酒、抽烟，决不接触钞票、从事交易。凡是人的习惯都是邪恶的。而且，千万要注意，任何动物都不能欺压自己的同类。不论是瘦弱的还是强壮的，不论是聪明的还是迟钝的，我们都是兄弟。任何动物都不得伤害其他动物。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

然而，自认聪明的“老少校”虽然看得清楚，却算不上特别清醒。这直接导致《动物庄园》的结局与初衷相悖——一场意在颠覆的革命，却让动物变成了最不想成为的人类。

相比之下，夏目漱石笔下的猫先生则对人类持有动物界应有的正确态度——事不关己地旁观，并冷眼分析人类社会自相矛盾的运转法则：“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转的究竟是什么力量，但是知道使社会动转的确实是金钱……连太阳能够平安地从东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实业家的福。”“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代理人，为了办事方便，人民才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力。但是，他们却摇身一变，认为那权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

自私的人类不仅乐于堆积物质，还特别热衷于在本不独属于他们的地球上划分领土。在猫先生眼中，这无知到可笑：“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割据苍天，那么，土地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吗？”

至于人类倾尽一生换来的金钱与声名，在猫眼中一文不值。所以它描画乌鸦在东乡元帅的铜像上便溺，还说“不从胯下倒读莎士比亚，文学就会灭亡”。被人类豢养的宠物狗也对豪宅没什么兴趣，只对在红木家具角落撒泡尿有点儿兴趣。至于在《荒野猎人》中扑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身上的那头巨熊嘛，影帝不影帝的人家不感兴趣，只想让他离自家孩子远点儿。

在人类一直忙着为自己构建自由、平等、公平的理想形象时，闲闲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猫、狗与公猪，都很好地解释了什么叫“旁观者清”。省省吧，你们想操控的不仅仅是动物，你们更想操控的明明是同类。

人类或许应该庆幸动物不会说话，它们对人类干的一切荒唐事都不予置评。也难怪地球上会出现这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动物没办法监管他们，也懒得评述。动物拥有更为广阔的世界，它们如同《猩球崛起》的主角凯撒，一口气攀上山林顶峰连气都不喘一口。而在这个人类虚构的故事里，猩猩版凯撒不仅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更拥有能够超越人类的智慧。

最终，这个动物界的全能之子选择了什么？

它摒弃了人类多余的一切，回归无欲无求的壮阔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