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个《竞报》记者在高氏兄弟的玻璃房画廊喝咖啡,讨论艺术市场的问题。后来高氏兄弟来了,我们又聊起了《让子弹飞》。
我很喜欢后半部分的“反抗”桥段,即“姜文”在街上扔了大量金钱和枪支,人们晚上偷拿回去,第二天又还给“老大”。姜文在反抗专制屡战屡败之际,终于认识到,人民并不因为少数人是正义的化身就跟着你走,还要等少数正义者有胜利的苗头时,才会跟着你揭竿而起。于是,最出彩的一幕出现了:“假周润发”被拖到广场中央,当场砍头。躲在广场四周的民众相信“革命党”已经把老大杀了,揭竿而起也就没有任何政治风险了,随后“人民”变成“暴民”,大家冲进城堡进行“文革”式的“抄家”,老大的部下也迅速变脸,宣布加入“革命党”。
转机就在于杀死“假老大”,我称作“杀死符号”。《让子弹飞》是一个政治寓言,即辛亥革命后,一个理论上已是民主共和国治下的县城,依然以“买官卖官”和基层政权黑社会化的模式保持独裁统治。任何独裁统治,无论是秦帝国还是一个帝国最小的政治单位——“县城”,从理论上,统治模式都是一样的,即“符号统治”。
在我们的历史常识中,独裁统治好像都是靠暴政维系的。其实不然,暴政固然可以“杀一儆百”,甚至“杀五十儆百”,但总不至于“杀九十儆百”吧,人民都被杀光了,就剩一个皇帝和一群卫队也什么意义。“杀五十儆百”的王朝也有过,比如秦朝、隋朝,但都是短命王朝。能维持数百年的辉煌帝国一般都是暴力、洗脑和怀柔三者并用。专制主义不等于暴政,比如中国长达几千年创人类纪录的封建统治,靠的是一种“仁爱的专制主义”,欧洲中世纪一千年的专制统治靠的是上帝的“慈父的专制主义”,斯大林的统治则是革命化的“崇高的专制主义”。
专制统治并非靠鞭子和杀戮,而是靠一套怀柔手段,如价值观、形象公关及适当的安抚。一是恩威并重。打一下又摸一下,以“杀一儆百”为后盾。这在《让子弹飞》中有淋漓尽致的表现,“周润发”一会儿抽“陈坤”耳光,一会儿又变态摸“陈坤”的脸,最后还是把他做得血光四溅。二是将自己塑造成公众“偶像”,比如“周润发”一直通过宣传和施财将自己打造成“善人”、“乡绅”。从传播学讲,这实际上就是操控信息发布,对公众进行“洗脑”。
恩威并重的专制统治的终极境界,实际上就是“符号统治”,其核心含义是:“老大是神圣不可动摇的”。其一是有关暴力的,即“老大”是不可推翻的,任何想推翻“老大”的举动都将招致灭顶之灾,一想到要对“老大”不敬,就会想到老大的惩罚,甚至一看到“老大”的照片就浑身发抖;其二是有关神圣性的,即“老大”代表上帝、道德、完美和替天行道,就是正确、正义和天下为公的化身,一看到“老大”,内心就充满崇拜和感激之情。
“符号”统治是一种政治的心理控制文化,专制主义的长盛不衰,其奥秘在于建立了一套对多数人具有感染力的“符号体系”,比如用家族伦理来隐喻帝国与臣民的关系,统治者被塑造成人民的“父亲”,专制帝国被比喻成“母亲”, 帝国与人民被比作一家亲共患难的关系。
徐冰曾说,中国目前已进入当代社会。我不完全同意。中国社会是否真正进入当代是值得怀疑的,封建专制主义在很多地方仍以各种面目遗存。即使当代艺术圈自我标榜“前卫”的人,比如邱志杰为“招安”的辩护词中亦充满了诸如将国家比作父亲的专制主义隐喻词汇。即使是反对者文化,像政治波普、高氏兄弟对毛符号形象的后现代讽刺,事实上尚未越出专制文化体系的“反专制”模式,其结果是,不仅没有“杀死符号”,或许还强化了“符号”。即对符号的嘲讽有时未必能杀死符号,相反,通过反讽的修辞不仅未能消解符号统治,反而一遍遍激活了该符号走入我们的中心视野,并因为后现代形式被赋予一种新的审美愉悦,使我们对专制符号重新产生“好感”。
所以,艺术乃至中国社会要真正步入民主共和及当代社会,在精神上和语言上真正做到“杀死符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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