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到村上先生作品的很多影响,甚至可以说自己是‘春树的孩子’。我一直很感谢村上先生。”
2005年年初,一位名叫Moon、33岁的韩国女编辑通过“村上的地盘儿”(村上さんのところ,又译“村上家”)网站,给村上春树写了这样一封短信。这恐怕也是许许多多村上春树的铁粉——不管他们自称“村上主义者”还是“Harukist”(姑且可译为“春树饭”或“春树er”)——最想对村上春树说的话。
从对村上春树一无所知到推崇备至,中国读者只花了二十多年时间。
作家潘向黎在《收获》杂志2004年1月号发表的小说《白水青菜》中,描述了一个热爱村上春树的年轻女性:“嘟嘟有两个爱好,一是健身,一是读村上春树。她不但有村上春树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种都不止一本,有各种版本。他怀疑只要国内有的她都买齐了。甚至还有日文原版的,虽然她不懂日语,‘我可以学啊!’她唱歌般地说。只要有空,她就会随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树,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看。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就会微微蹙起来,光洁的脸似乎突然长了几岁。书架上,沙发上,床头甚至洗手间的梳妆台上,都放着村上春树。有的合着,有的打开封面封底朝上趴着。”
在这个超级村上春树迷眼里,“村上春树”早已成为一个形容词、一个符号、一种生活方式的表征。她给中年企业家男友做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出现的“番茄泥炖斯特拉斯堡香肠”,因为“那是世界末日当天,他和图书馆女孩过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自我陶醉于这道餐点的“另类!浓烈!丰富!”,认为它“绝对村上春树”。
但她的60后男友显然与她步调不一致。这道煞费苦心的情怀料理,在他看来不过是“国内航班的经济舱餐点”:“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慢着,这个叫村上春树的人,会不会故意戏弄这些崇拜他的人呢?”
潘向黎是上世纪90年代较早接触到原汁原味的村上春树小说的那拨人之一。她1992年前往东京外国语大学研究所留学,次年开始读日文原版的《挪威的森林》,“哭着一口气把它读完”。
村上春树以《且听风吟》在日本文坛崛起的1979年,中国刚刚为改革开放走出关键一步——在深圳、珠海试办经济特区;而这一年中国文坛的关键词是“反思”,随着文学界的进一步松绑,作家们纷纷在作品中力图揭示导致社会伤痕、心灵伤痕的病因,没有人听说过村上春树这号人物。此后,村上春树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以长篇—短篇/随笔—长篇的节奏不断出版作品。与此同时,经过1986年2月《日本文学》杂志最早以小专题的形式推介村上春树、1989年7月《挪威的森林》出版等标志性节点,村上春树在中国开始拥有读者群。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之时,中国年轻人(正如《白水青菜》中的嘟嘟)已经接受了“绝对村上”的世界——如此算来,从对村上春树一无所知到推崇备至,中国读者只花了二十多年时间。
一群生活于主流之外的人,拥有独特的个人价值观——正是这一点相继戳中了日本、中国的年轻人们。
每个人进入村上春树世界的契机都不同。很多人看的第一本村上春树作品是《挪威的森林》,现为作家、译者的孔亚雷则是《舞!舞!舞!》。
根据译者林少华的转述,2000年左右,孔亚雷在一家航空母舰般巨大的银行上班,做着一份无需想象力的工作。正当他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感到自我迷失的时候,他碰上了村上春树,读到了《舞!舞!舞!》(当时叫《青春的舞步》)。“一读之下,爱不释手。那种感觉,就像打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小小的世界。那是专门为我而存在的世界,一切都像为我而度身定做。我的失落我的惘然我的悲伤,都在那里得到了温暖的拥裹。于是我找来当时所能找到的所有村上小说,一本接一本读下去。渐渐地,我的心变得安静而坚强。所有的纷乱沉淀下来,我终于从某个角度看见了我自己。”
在为《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所写的序文中,村上春树给自己小说中常见的主人公描画群像:“之前我的小说主人公大多为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男性,住在东京等大都市,不是从事专门职业,就是失业之身。从社会观点来看,他们绝不是受到高度评价的角色,毋宁说是一群生活于主流之外的人。但他们拥有独特的个人价值观。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维持着一贯性,根据情况有时也会变得强大。我迄今描写的大致是这种生活方式,是这种价值观,是他们个人体验的人生,是这个世界反映在他们眼中的真实状态。”
一群生活于主流之外的人,拥有独特的个人价值观——正是这一点相继戳中了日本、中国的年轻人们。所以孔亚雷说村上春树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并把村上春树视为精神之父。
村上春树本人的经历也具有榜样意义。1974年,时年25岁的村上春树和妻子阳子用东拼西凑来的钱,在东京国分寺车站南口开了一家名叫“彼得猫”(Peter Cat)的爵士乐酒吧。“值得庆幸的是,那时候年轻人开店不像现在这样耗费巨资,所以和我一样‘不想进公司上班’‘不想摇尾乞怜’的人们,就到处开起小店来,诸如咖啡馆、小饭馆、杂货店和书店。我的小店周边也有好几家同龄人经营的店。……整个世间好像还有不少类似‘缝隙’的地方,只要走运,找到适合自己的‘缝隙’,就好歹能生存下去。”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一书中,村上春树如此回顾那一段经历。
年轻,健康,可以整天听自己喜欢的音乐,而且,“无须挤在满员电车里行色匆匆地赶去上班,也无须出席枯燥无聊的会议,更不必冲着令人生厌的老板点头哈腰,还能结识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兴味盎然的人”。这样的自由,不要说上世纪70年代的青年,就算现今的青年,也是会感动得流泪的。
而更具有榜样意义的是他对自己的人生信条的坚持。村上春树说过:“不管全世界所有人怎么说,我都认为自己的感受才是正确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我绝不打乱自己的节奏。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不喜欢怎么也长久不了。”开爵士乐酒吧如此,写作和跑步也是如此。“我这个人有自身固有的视角,还有赋予其形态的固有程序。为了维持这程序,从生活方式来说,有些地方就不得不变得个人一点。”(《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用“小说家”这个框架去衡量村上春树的价值,已经远远不够了。
村上春树的人生,示范了一个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坚持自己的主张,活得不那么与时俱进、活得像一个大时代边上的局外人,而且,活得非常有趣。你可以称他为小说家,但他可能更愿意被称为“生活家”。
你可以像他那样,每当遇到艰辛与悲哀,就想起杜鲁门·卡波特那句名句:“去想无关紧要的事。去想想风吧。”(他甚至表示,这句话用来当自己的墓志铭挺好的。)在《去想想风吧》一文中,他记述了自己和阳子在希腊一个“除了风几乎一无所有的宁静小岛”隐居的日子:“不管我们到哪儿去,风都如影随形。在海港的咖啡馆前,风匆匆忙忙将遮阳伞的周缘吹得哗哗作响。在无人的游艇码头,船桅不停发出咔嗒咔嗒的干燥响声。步入林中,风拂过绿叶四处飘飞。它将漂浮在海上的白云运往遥远的岸边,它让桌前窗边的九重葛花翩翩起舞。它浓淡不匀地运走街头小贩的吆喝,送来何处人家烤羊肉的香味。我们几乎片刻不能忘记风的存在。”
你也可以像他那样,随时脑洞大开。在健身房活动身体时,他突发奇想:能不能将在这里消耗的能量用来发电?可以在街角放上一排健身自行车,请志愿者踩动脚踏板发电,然后在能量手册上敲上2000点的戳印:“谢谢,您辛苦啦,您今天献的能量是2000大卡。”由此更进一步,多余的性欲是否也能如此有效利用?“即便是性欲,也不失为一种能量,白白扔掉未免可惜。”而这些脑洞的前提,是他对核电站的存疑。
你还可以像他那样,开车遇到红灯时间很长时,就掏出牙刷,不蘸牙粉,也不用水,只是慢悠悠地刷遍每个角落。“对面车道上常有司机傻乎乎地望着我这样刷牙,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用水怎么能刷牙呢’。是的,一切都能练出来。”(《边等红灯边刷牙》)
你更可以像他那样,做一个坚定的猫奴。他说自己属于典型的“猫型人格”,是不折不扣的猫派。在《村上朝日堂,嗨嗬!》里他写道:“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地活着。连火炉也没有,寒冷的夜晚抱着猫取暖。猫也冷,紧紧贴在人身上不动——颇有些同舟共济的意味。”他的作品里猫无处不在,像《海边的卡夫卡》里,居然有人获得了和猫交谈的能力。
可以向村上春树学习、效仿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那些每到诺贝尔文学奖颁发之际就把村上春树是否“万年陪跑”搬出来说了又说的人,那些煞有介事地论证村上春树作品的文学价值的人,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用“小说家”这个框架去衡量村上春树的价值,已经远远不够了。
村上春树说:“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而那里有一撞就碎的蛋,我将永远站在蛋一边。”
而“春树的孩子”说:我们将永远站在村上春树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