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秘境

2018年第16期 | 总第521期

在随笔集《假如真有时光机》中,村上春树解释了自己跟冰岛这个国家的渊源:因为不擅长参加官方典礼、招待会、演讲、应酬、聚餐之类的活动,他很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不过,当接到在冰岛召开的一场作家会议的邀请信时,他却动心了。摊开世界地图望着冰岛,随后便决定去瞧一瞧。因为倘若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怕我是不可能跑到冰岛去的。从地图上看,冰岛当真就像在世界的顶端,或者说是天尽头,几乎一只脚踏入了北极圈。只要天尽头有东西存在,就想去看一看,这也是我的癖好之一。

在世界的尽头迷失,听起来就很村上春树——毕竟是写过《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人。在他的这部小说里,世界尽头是一个想象的世界,有金黄色的独角兽、废弃的房屋、巨大的图书馆。在这里,山川寂寥,街市井然,居民相安无事。可惜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男女可以相亲却不能相爱。

而在现实的世界尽头”——冰岛,在夜里10点钟的雷克雅未克街头,村上春树与极光不期而遇。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在都市的正中央看到极光,十分震惊。我只是茫然地仰望着那漂浮在天上的巨大绿丝带,久久不动。极光清晰可见,时时刻刻在变幻着形状。虽然美丽,却又不单单是美丽,似乎更具有某种灵性的意味,甚至像是这遍布着苔藓、沉默与精灵的神奇北方海岛灵魂的模样。

对村上春树来说,冰岛固然有着非去不可的理由,一些听上去不那么特别的地方——比如老挝琅勃拉邦——他也想去看看。在河内中转时,有一个知道他要去老挝的越南人一脸不解地问道:老挝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越南没有的呢?

他承认,老挝到底有什么是个好问题,然而却不好作答。你瞧,我不正是为了寻找那个什么,这才要动身赶到老挝去吗?

如果说位于天尽头的冰岛堪称秘境,那么,在找到那个什么之前,老挝对他而言一样也是秘境

最大的秘境,可能是人类的思想和内心。

秘境可以是实境——人迹罕至的荒野、沙漠、冰川或原始森林,总之就是探索频道(Discovery)和冒险家贝尔·格里尔斯会带你去探寻的地方;秘境也可以是虚境——你可以称之为桃花源、香格里拉、乌托邦、理想国、秘密花园、彼得·潘的梦幻岛、爱丽丝的镜中世界、哈利·波特经由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进入的魔法世界,甚至是道格拉斯·亚当斯笔下的宇宙尽头的餐馆。秘境可以很远——茫茫宇宙,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如,是否有另一个宜居的地球;秘境也可以很近——就在你所在的城市,就在你的身边,你总会有属于自己的隐秘小天地,比如一块(你以为)只有你知道的绿地。秘境可以指向过去——月光下的罗马斗兽场、被热带丛林包围的马丘比丘、梁朝伟诉说心事的吴哥窟的那个树洞,等等;秘境也可以指向现在——比如,有些广州年轻人总是忍不住想潜入已经荒废的世界大观以及它附近的航天奇观,因为它们是童年记忆的一部分。而最大的秘境,可能是人类的思想和内心——正如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所说,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也因此,阅读体现人类思想和内心的作品,可能是到达秘境最快捷的方式——打开一本书,你就进入了这本书所塑造的世界。

秘境因人而异。对于梭罗来说,位于瓦尔登湖北面、他自己搭建的小木屋,就是让他与尘世隔绝的秘境。有人不以为然地宣称梭罗过的是假隐居生活,理由是:他的小木屋距离最近的邻居不到1英里,而他的老师爱默生的居所、他父母的居所,也都在散步可达的范围。据说有一个关于梭罗的著名段子:爱默生先生或夫人一旦摇响晚餐铃,梭罗就从林中猛冲出来,手里拿着餐盘排在队伍最前面。然而,只要他保持着生活在别处的姿态,不论他离所谓尘世的距离有多近,他都是超脱的。正如他所说,我独享太阳、月亮和星星,还有我那小小的天地

秘境有时候可遇而不可求。作家骆以军的《三万呎高空》一文描述了一个朋友的一段奇遇——那是一趟从巴黎飞回香港的航程,那天恰好是中秋,半夜两三点的时候,从某一个梦中醒来,他被舷窗外的光辉场景所惊吓:飞机机翼,像浸在某种薄荷调酒中的薄冰,一整片晕染着一种如梦似幻的青色,边沿则镶着一条非常耀眼的银色。在他们下方,是一整片云海,并没有平日自飞机上所见云层上的世界那些城堡状或鱼鳞状的参差……而像是宁静的大海,整片延伸到没有尽头的远方,重点是那一整片无边无际的云之海,也全笼罩在一种青色的冷光里。时间像静止了。他们的飞机,似乎不动地悬浮在这一片非人间景象的积云层上方一点点。他那时想到宫崎骏的《红猪》。那个被这般景象震撼的朋友不禁自问:我是不是死了?这是不是死后的世界?我看到了神的视觉才能看到的美丽景观。对于这个人来说,这就是他所经历的最神奇的秘境。

秘境需要发掘。英国学者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一书里写道:只有那些世界的角落已经被艺术家们描画或描写之后,我们才会有兴趣去探索它们。他指的是英国那些被认为有如画景观的地方。18世纪之前,英国乡村的大部分地区并没有吸引人们的目光,瓦伊河谷、苏格兰高地、湖区等日后备受推崇的景点,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无人问津。作家丹尼尔·笛福于18世纪20年代游览了湖区,他认为那里贫瘠、可怕;约翰逊博士笔下的高地同样是绝望的贫瘠。那个时候的英国有钱人喜欢到国外旅行,意大利最时尚,尤其是罗马、那不勒斯及周边的乡村。直到描绘英国风景的艺术作品渐成气候,英国人不愿游历本岛的情形才开始改观。

发现秘境有n种方式,请找出你自己的那一种。

与村上春树以及造型师吉本由美同属东京鱿鱼俱乐部的摄影师都筑响一在他们三人合著的《地球的迷失法》一书中写过一段话:在不怎么出名、看起来不怎么好玩的地方,努力找出有意思的事情、尽可能享受那里的生活。在不怎么样的平凡人生中,努力找出快乐而活下去。我相信,这两者的态度之间,几乎没有区别。这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我们也可以借用它来看待秘境:秘境并不是越新奇、越稀罕才好,在日常中找到并享受秘境才是高手。

作家、主持人兼前主厨安东尼·波顿在CNN主持的那一档《未知之旅》(Parts Unknown)节目,堪称这种态度的最佳注脚。摄制组虽然也去了像埃塞俄比亚那样对多数人来说相当陌生的国家,但更多的则是重新发现人们司空见惯的那些地方,比如纽约皇后区、旧金山湾区、日本冲绳等。对于安东尼·波顿来说,重新发现一个地方的秘诀在于让自己的速度慢下来,比如他会告诉你如何在河内表现得像个当地人:坐在小摩托车的后座上骑行,是欣赏河内风光的唯一方式。缩在汽车里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因为你什么都看不到,而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你就是生机勃勃的喧嚣的一部分。安东尼·波顿甚至学会了像当地人那样坐在摩托车后座而不紧抓扶手,任由骑手带着自己在大街小巷飙车。而在上海那一期里,安东尼·波顿穿街走巷,就为了去吃长脚面——这家的老板娘长得很高,因此得名。他的经验是:在小街小巷的深处,总有个像这样的地方,当地人会告诉你真正好吃的在哪。

旅居日本多年的英国作家阿兰·布斯则通过徒步的方式观察日本。他曾经花了128天时间,从日本极北端的宗谷岬(位于北海道)走到极南端的佐多岬(位于九州),全长2000多英里;他也曾重走作家太宰治1944年回乡路(青森蟹田三厩龙飞岬小泊金木五所川原弘前),太宰治看过的人事物,我可能会去看,也可能不会去看,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一个人、一个乡野,还是日本消失的景致。他会告诉读者,不要像游客那样从空中俯瞰京都,因为它电线交错的天际线,与日本其他规模差不多的城市所呈现的景观,没有什么不同。它的丑陋只会让你受到冲击,而应该扎到城市深处:日本都市的迷人之处——如果真有迷人之处的话,在于大街小巷之内包含的隐秘地点,而非整体的景观。京都很美丽,因为在它的巷弄之间隐藏着美丽的事物:微妙的微小细节抗拒着周遭的杂音,需要一辈子来挖掘它。

确实,一辈子保持寻觅秘境的好奇心,这样的人生会不会比较充实?发现秘境有很多方式,请找出你自己的那一种。

那风景里有气味、有声音、有肌肤的触感。那里有特别的光,吹着特别的风。

让我们回到开头的问题:村上春树在老挝找到了那个什么吗?

村上春树的目的地琅勃拉邦位于湄公河畔,是一个人口只有2万多人的小城。这里没有高层建筑和购物中心,没有星巴克、麦当劳,也没有停车计费器,甚至连红绿灯都没有。在这里,他学着像当地人那样,凌晨在路边给僧人们施舍糯米饭,感受到了某种超出预期的东西,一种不知道该说是仪式感还是场域带来的力量;在湄公河畔,他感受到如自己般的旅人无非是匆匆过客,我们来了,欣赏过风景又离开,仅此而已,甚至不会留下一缕痕迹;而最大的感受,是他找回了发自内心地想看(东西)的感觉。身在大都市,太过忙碌的我们没有时间仔细查看某样东西,甚至忘记了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事物;而在琅勃拉邦,我们不得不亲自寻觅想看的东西,花时间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种种事物,动用想象力(有时是妄想)。于是,村上春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东西,并从中找到了与自己的联结点。世界是那般广阔无垠,而同时,它又是一个仅靠双脚就能抵达的小巧场所。

要说我从老挝带回来了什么,除了少数土特产,就只有几段光景的记忆了。然而那风景里有气味、有声音、有肌肤的触感。那里有特别的光,吹着特别的风。人们的说话声萦绕在耳际,我能回忆起那时心灵的颤抖。这正是与寻常照片不同的地方。这些风景作为唯独那里才有的东西,至今仍然立体地留存在我的心里,今后大概也会鲜明地留存下去吧。

至于这些风景是否会起到什么作用,我并不知道。或许最终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仅仅是作为记忆而告终结。然而说到底,这不就是所谓的旅行?这不就是所谓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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