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本来便是哀伤之地。革命。光荣。复辟。回潮。启蒙。封闭。最高尚与最沉沦。最狂野与最节制。天时地利人不和,造就了黄金盛世也容纳了黑暗腐败。亦因此,巴黎不是任何一个城市。巴黎是象,是隐喻,是我们都想看见却亦不忍看见之所在。“看见了理想,就同时看见了局限。”美国学者苏珊·桑格塔说的。巴黎向世人指明了理想,亦让世人悲哀于局限。“一旦魔鬼离开了我,我恐怕,天使亦将离我而去。”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的。巴黎或许太吸引了,所以魔鬼与天使愿意同时停驻。
近些年来大家比较容易看见魔鬼,巴黎早已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自在的地方。你应该听过许多类似遭遇吧?站在火车站广场前,当你满心欢喜,挺胸深呼吸,欲把空气里的想象的自由、人权、民主统统吸进肺里,突然有两三个人走近,甚至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先把不确定是否法语的语句丢向你,你还微笑着,打算用刚从旅行 APP 学的那句“Je ne parle pas francais(我不会讲法语)”予以回应,可他们等不及了,立即把你扑倒在地,一人按住你双手,其他人抢夺你的背包、腰包和钱包,你仍在惊愕之中,他们已经窜进广场旁边的横街窄巷。周遭的人,也不确定是不是法兰西族裔,或近或远,冷冷地,漠然地,看着你。或根本正眼也不看你。
好不容易到了警察局,警察斜戴着帽子,衬衫扣子甚至松脱一两颗,用一成英语九成法语给你录口供,眼睛一味盯着簿子或远处或手机,几乎没有抬头望你半眼。结束时,却带着一种暧昧的笑容,用英语说:“Good luck and good bye.(好运,再见。)”但如果你是年轻娇艳的东方女子,得到的关注眼神或热情理所当然比较多,尽管那也绝对没法帮助你取回一分一毫的失物。
抢劫。贩毒。脏乱。欺诈。街角满布肤色深黑的游民。大店小店挤满大喊小嚷的鸠鸣游客。发出臭味的地铁车厢。本不友善如今更不友善的餐厅侍应。巴黎之旅绝非寻常的舒适之旅,除非你能对历史的想象和艺术的氛围有所感应,那些故事,那些雕像,那些绘画,那些电影,那些一切不管人间多么纷乱却仍探究理想的飞翔创作。——而这,便够了。魔鬼与天使同在却不必然重量对等。子弹横扫,血腥让魔鬼更显狰狞。天使无声,可是我们深信天使仍在。只因,无他,到底是巴黎。所以我们仍会再去,再去。
巴黎恐袭,犹太人仓皇出逃,在这个全球化年代里,续唱千年不休的流亡悲歌。犹太民族的近代流亡史,兵分两路:西裔犹太人(Sephardic Jews)向中亚和中东推进,德系犹太人(Ashkenazi Jews)则西走欧洲,亦东征中国,且南下香港,或隐或显地建立其生意王国。沙宣和庇理罗士都是香港人熟知的名字,他们是企业家、银行家、教育家、政治家,但最初发迹亦都跟鸦片有关,故也可称为“鸦片家”,留下了许多故事,把光明以前的黑暗遮蔽得无声无息。香港有犹太坟场和犹太庙,皆由他们捐钱献地而建。犹太富豪节俭归节俭,照顾自己人倒是非常慷慨,认祖归宗,让后世子孙别忘了民族困顿。
但还得视乎什么叫做节俭。庇理罗士每天工作12小时,对企业内的事务大小皆问,事必躬亲,但对于生活情趣绝不马虎:山顶有大宅,中环有豪寓,收藏的古董艺术不计其数。宅第内更养了不少奇珍异兽,熊是小儿科了,据说还有孟加拉虎,也有骆驼。他每天骑着骆驼从山顶到中环上班,别的富豪乘轿,他却骑于驼背,同是摇摇晃晃却可自行操控,在摆荡之间,在恍惚之际,远眺香港荒芜,或会出神误觉去了开罗——都是有待征服与开发之地,让这些人在吞云吐雾之后献出金钱,他们活该,谁叫他们堕落。
法国犹太人此番出逃,是短暂抑或长居,目前未知;但美国犹太组织出钱出力协助,算有情有义。犹太人除了一般印象里的精于赚钱和流于吝啬,其实还很有幽默感。或如弗洛伊德所分析,犹太人吃尽了苦头,若再不懂得逗自己发笑,早已哭着绝种。而犹太笑话经常自嘲自讽,把犹太人的精明和孤寒拿来取笑。爱笑的民族终究不会沦亡,只如心脏中箭,一笑就痛,痛中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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