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想过写上海,就是张爱玲没写完的《上海闲人》。”客居北京的陈冠中,说起写作并不掩藏野心,但也带着自谦,“每次写到一半,都没了底气。我怕缺少那种扎实的在地感。”他写《盛世》,前后用了9年时间。
其实他也算小半个上海人,生在那里,长到4岁。张爱玲定居美国后,想用英文写那部Shanghai Loafer时,陈冠中早已随亲迁居香港,说着流利的“女皇英文”和粤语,却从未忘记旁观内地,他甚至不费太多力气写出了电影《上海之夜》的剧本。写好另一个地方,如今他仍说:难。
“没有足够了解,就不够懂,不懂就很难关心,缺少关心就难写对味道。”也许就为这“难”,他迁来内地,想写中国。说这话的前几天,陈冠中的香港老友岑建勋来京,聊起陈冠中的新小说《裸命》,岑建勋张口一句:“你小子,就算是写台湾花莲一对男女谈恋爱,也会写得如同本地人。”
他在香港观察北京、上海,在台北旁观香港,在温哥华对照纽约,在纽约想象着不丹、尼泊尔,中国的西藏、青海。他旁观所有差异的东西,安置自己的思考:“我来大陆就是为了想写小说。”
他很忙,他也时常是“香港人”
12年来,陈冠中依然说着未被同化的“标准港普”,和他自嘲的“中式布尔乔亚家庭教养 ”一起,让他的气场和这座城市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却用写作抵达了这座城市的中心。他写《有一百个理由不在北京,为什么你还在这?》,笔下的北京和时代,现实得令人猝不及防。
这个昔日的香港文化符号如今是大陆文化的观察者,在年轻人当中,他也像同代人一样,倾听他们的看法。“哦?店口镇,在浙江诸暨?一个民主试验的现代小镇?下次我定要去看看。”他随时记下有意思的信息,在写作日程表上画出游历计划,逐一走来。你也常会在一些“意外”的地方看到他,在流浪狗救助中心,他像那些年轻善良的公益青年一样,为孱弱的生命奔走。他把这些都写进小说,用非荒诞的手法,记录荒诞的现实。《裸命》里,主人公藏族青年强巴,因挽救让他几欲致幻的爱情与性,最后隔断旧生活,远离族群,只身从拉萨追至北京,寻到他心中的白度母——汉地女孩贝贝,却突兀地卷入一场流浪狗救助运动。这是并不陌生的新闻事件,在陈冠中的小说中,这种“并不陌生”时时嗅到。
为什么是西藏?同样的问题,人们当年也问过马原、马建、陈丹青、温普林……
《冈底斯的诱惑》背后的马原,最初是为“去最远的地方写作”。《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背后的马建,是为清洗丧妻的震痛,并“寻找佛教的真谛”。《西藏组画》的陈丹青,是“偶然,被从一个破村子里借调到西藏画画”,他想在那个陌生异域画苏联、画法国,当米勒。《朝圣青朴》、《狂喜与涅槃》背后的温普林,最初只是“想去最接近自然的地方看看”,他一看看了20年,留下来生活。
那《裸命》背后的陈冠中呢?
“所谓众生平等,人人都是一口气,一条命。佛教强调生命本质,生命的最后就是裸命。”
《裸命》不长,十万字的小说,写了一个藏族青年强巴,和汉族女人梅姐及梅姐的女儿贝贝之间的情爱纠葛。背景从拉萨到北京,从藏地到汉地,不同族群呈现的生存状态。“我一直就想写族群。2011年才决定写西藏。因为我唯一知道多一点的,除了汉族就是藏族了。我想呈现我看到的拉萨青年的生活和境遇。”
“知道多一点”的时间点要回到20多年前。上世纪80年代末,陈冠中尚在香港做电影,偶然要帮科波拉的公司拍一个西藏主题的历史片,那是他初次进藏。最终电影无疾而终,陈冠中却就此与藏地结缘。
有人解读“裸命”的含义,从阿甘本的bare life,到粤语里的“攞命”。陈冠中不负责给出答案,他只想到,佛家概念中,人人都是裸命。“所谓众生平等,人人都是一口气,一条命。佛教强调生命本质,生命的最后就是裸命。”其实他哪里是在写强巴、写尼玛,也并非只写藏地、汉地,他是在写人类,写生命本身,写畜界,人界。
但《裸命》又写得很赤裸裸。小说借强巴和梅姐之爱,直白生猛地把两性关系,用画面感极强的语言不厌其烦地呈现。行文几乎没有预热,撕掉面纱,剪去前戏——这种性爱描写,成了整部小说最外在的一条主线。即便浮光掠影地去读,这种直白也让有些人读得不快:“有必要一定这样赤裸吗?”连老友岑建勋也开玩笑:“你说,你是不是把你这一生关于性的fantasy都放进了这部小说?”
写性,以性为切入口,陈冠中有自己的考虑。“我想写一种(族群)交互关系。在所有的关系组合中,男女关系的层次最为丰富。各种贪痴嗔,爱与恨,欲擒故纵,割舍与纠缠,依赖与躲闪,惦记与算计……这种关系比写兄弟关系,母子关系都更为过瘾。也许对西藏有过度宗教信仰的人,会觉得有所亵渎,但这是我写小说的表现形式。”
不少人还是失色于他构建的情色世界,像把自己降为情窦初开的文学爱好者。也许人们只是不习惯,写过“香港三部曲”、写过《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的陈冠中,竟如附体般笔下如此生猛。意外于他们的“雅士”,以第一人称成为书中的“小藏獒”。对一个想写好小说的作家,被这样期待,不知属幸事还是遗憾。
陈冠中上月回香港,正好见到在港做讲座的宗萨钦哲仁波切,他对宗萨只说一句:多谢你教我的“无畏”二字。他写《裸命》,写性,写现世苍凉,就因懂了这二字。“我突然打破自己的边界,彻底放开来,大无畏地写。与现实相比,语言为何要那么温柔呢?我就想直接说话,写最直接的性。”当然直接有时带来苍白的危险,至少《裸命》中对“小头”的描述,远不及王小波那个“像剥了皮的兔子”来得意犹未尽。这种危险,不亚于对一部小说的单向度解读。
“我相信只有小说语言,才有机会说清现实的所有暧昧和复杂。”
陈冠中定居北京的第三年,最终写完“香港三部曲”。写作时间横跨25年,却真正让他从一个知识分子、文化学者,提纯为一位娴熟的小说家。写于1999年的《什么都没有发生》,2010年在大陆首获出版。小说对于香港婴儿潮一代的人生际遇的冷漠解读,令人惊异。这部从文学性上显然高于《盛世》,也高于《裸命》的小说,甚至被视为堪比加缪的《局外人》。有意思的是,在香港与内地之间,陈冠中也常称自己“多余人”。也许他什么都经历了,但他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先是一个知识分子,再是一个小说家。”陈冠中自称是20世纪小说的学生,但旨趣上,更欣赏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写作。在北京的餐桌上,家楼下的咖啡馆,或在去往中国某个小城的途中,陈冠中都愿意跟别人聊写作,真诚到自谦。“我相信只有小说语言,才有机会说清现实的所有暧昧和复杂。但即便写小说,我也倾向那种知识分子式的写作。”至今,在他的小说家致敬名单上,司汤达、杰克·伦敦、雨果仍排在最前端。他喜欢反复读《红与黑》,并研究小说早期的两个题目,哪个更适合1830年的法国:《红与黑:19世纪纪事》,还是《红与黑:1830纪事》? 他也激赏戚蓼生当年为脂批本红楼梦所作序中所说:“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思忖,也许这是艺术最高级的审美之境?
《盛世》也许能算做典型的知识分子写作,他写的是知识分子眼里的中国。《什么都没有发生》,香港文化读本的外衣下,用资本时代的冷酷逻辑解读现世,也像极了加缪擅长的“叛逆文学”。《裸命》在写底层,却是一个知识分子先把自己降为裸命,去写人类的生命意义。想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谈及蒲宁的小说时说: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
从早期的文化随笔,到接连几部小说,陈冠中的作品从来不是畅销书。相比他曾叱咤香港的《号外》,在内地做过的一票难求的文化演讲,他的著作看似有些“太寂寞”了。但他相信,文字有自己的脚,会去找它最适合的读者。就像他向来喜欢老舍的《猫城记》、杰克·伦敦的《铁蹄》、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也喜欢泰戈尔的《家与世界》、帕慕克的《雪》、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
从香港到北京,它们始终在陈冠中的书架上,安静地热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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