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年轻导演来说,一开始就尝试“致敬片”或许是最不聪明的一种选择,因为冷不防就会被扣上“山寨”和“抄袭”的帽子。但对于已经81岁的山田洋次来说,这样的顾虑并不存在:“这就如同模仿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的绘画一样,完全不会令人感到羞耻。有些东西是在模仿之后才能真正体会的,不是吗?”
山田洋次将自己导演生涯的50周年纪念作,献给了诞辰110周年的小津安二郎:2013年1月19日公映的《东京家族》,完全翻拍自小津1953年导演的那部《东京物语》。
同一个故事,同一个家庭,但东京已不是往日的东京。1953年的日本,正值战败后第八年,社会还未从伤痕中痊愈,影片呈现出一种悲观主义的基调,如小津所说:“我想透过父母与子女的互动,描写传统的日本家庭是如何分崩离析。”2013年的日本,恰逢大地震2周年,为了重建社会信心,也是山田洋次一贯的温情主义使然,影片风格显得乐观开朗,山田称:“也许是因为小津导演和我的人生观略有不同吧。小津导演还是有些许淡漠,个性中存在听天由命的成分。而我则从不放弃希望,虽然希望本身很难找寻。”
优秀的致敬片并非单纯模仿,更像是同题作文的自我风格再演绎,正因如此,当挂满《东京物语》海报的居酒屋出现在《东京家族》中时,我们能理解:没错,这正是山田洋次的小津安二郎。
致敬小津的和小津致敬的
其实,《东京家族》已不是山田洋次对小津的第一次致敬。2010年和2012年,他先后将小津的《麦秋》和《东京物语》搬上了舞台,这也是他第一次进行舞台剧的编剧和导演工作。这两出舞台剧不过是小津诞辰110年的热身活动,山田洋次却有更深层次的考虑:“那是旧生活、旧文化鲜活着的时代。家庭与乡土的约定、行事规矩、道德观……我希望告诉人们这些已经消失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山田洋次被视作日本当代最好的家庭题材导演,由他来重现同样将镜头对准家族的小津,不会有太多观众感到奇怪。但在10年前,小津诞辰100年时,日本松竹电影公司却意外地找来台湾导演侯孝贤拍了部《咖啡时光》。一直认为“我的电影和小津根本一点都不像”的侯孝贤,接下这部电影时想:“你们都认为我很像小津是不是?是很像,我拍给你们看。”
当然,比侯孝贤更“像”小津的导演举不胜举,从市川准、浦山桐郎到小栗康平、周防正行,风格技法几乎全盘照搬小津。2008年,是枝裕和以自己的父母为原型拍摄的《横山家之味》,也被视作是《东京物语》的致敬之作。不料,是枝裕师法的另有他人:“成濑巳喜男电影内的人物比较狡诈,有些很坏,而且在片中看不到成长。所以我觉得我的父母若真成为电影人物,他们会比较适合在成濑的电影内出现,多于小津的电影。”
20年前,日本导演对小津的致敬还不像今天这么热闹,最早追随小津的是一个德国人:导演维姆·文德斯。1983年起,文德斯开始在日本周游,探访小津留下的足迹,拍摄出一部《寻找小津》。把小津视作电影事业“精神之父”的文德斯,不仅仅只是拍摄了部纪录片那么简单,日本文化研究学者汤祯兆分析说:“维姆·文德斯的作品,往往环绕个人与家庭无法融合的冲突裂缝着色——无论是被母亲遗弃的小爱丽丝,还是《时间的流程》的两名男子,更不用说《得克萨斯州的巴黎》中男主角不敢正面和妻子、孩儿交流心情。然而我想提的是维姆·文德斯初往美国后拍的《事物的状态》,和维姆?文德斯作品一贯的‘流浪’色彩稍有不同,众角色被缠绕的仅是生活上的繁琐细节,制造梦幻的人同样受自然律则约制,在这里我看到一种小津色调的回荡。”
而小津呢?他只是一直静静站在“被致敬”的神坛上吗?
曾在松竹电影公司工作过的山本喜久男,在论文《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与外国电影——截至1941年》中一语道出:小津拍摄于1933年的《恶念》,其实是对美国导演金?维多1932年在日本上映的电影《冠军》的致敬。“影片《冠军》写一个被妻子抛弃、喝得醉醺醺的前拳击冠军为了养活孩子,奋起夺回了冠军,但因心脏麻痹而死去的故事。《恶念》则描写一个妻子出走有些游手好闲的工人为了赚钱给儿子治伤,决定去北海道当搬运夫,也是部描写父爱的人情剧片。”
日本电影史学家佐藤忠男则指出:从处女作《忏悔之刃》借鉴了《破门而入》的故事基础开始,小津致敬得更多的其实是美国导演乔治·菲茨莫里斯。“小津安二郎说过,他的《江湖戏班》(又名《浮草物语》),以及这部影片重拍之后更名的《江湖艺人》(又名《浮草》),实际上却是从《招揽观众的人》这部影片得到启发的。看了之后使我吃惊的是,小津从这部影片里得到的并不止于启示的程度,差不多该称之为翻版。”当然,小津式的致敬,也充斥着强烈的个人色彩:“《招揽观众的人》的凄凉寂寞是男子汉式的,那泪是强硬汉子的泪。而到了《江湖戏班》则是化为儿女情长的哀怨。由此可见,像这样的变化,正是以美国电影为素材搬上日本银幕时的关键部分。”
据说小津“和同事聊电影时,从不提日本电影,讲的都是美国电影,三句话不离大卫·格里菲斯,对恩斯特·刘别谦佩服得五体投地”。小津在采访中也屡屡表示:年轻时深受美国电影洗礼。熟悉小津的影迷都知道,他至少还致敬过另外两部美国电影:1933年的《非常线之女》,有威廉·韦尔曼的《下层人淑女》的痕迹;而战后拍摄的《户田家的兄妹》,情节则颇受哈利·米拉特的《在山那边》影响。
导演们的导演
2009年,日本《电影旬报》创刊90周年纪念,把“最佳日本电影”的第一名评给了小津的《东京物语》,这让一些电影迷不满:为什么不是黑泽明的《七武士》?
无论有多少人在致敬小津,一定会有更多导演在致敬黑泽明。
1999年,黑泽明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20世纪亚洲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评语是由他的两个大fans——张艺谋和斯皮尔伯格撰写的。张艺谋写道:“在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前,我对电影这门艺术一无所知……一年后我第一次看到了黑泽明的电影,是《罗生门》。我一下子被它迷住了。几年后,在戛纳,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亲眼目睹了黑泽明接受终身成就奖。他受到了东西方人民的热爱和崇敬。我从未和他相遇,尽管曾经有过一次机会。有一次,我去东京办事,一位日本友人建议我去见见黑泽明。我不敢去。无论如何,他是一位享誉全球的大师。在电影的王国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写完这些话的三年后,张艺谋的武侠片《英雄》上映,像是一锅黑泽明大杂烩:一个故事从三种角度叙述的方式,显然来自《罗生门》;色彩以及箭阵的构筑,明显借鉴的是《乱》;还有人发现,“端坐不动的秦始皇的形象,是模仿《影武者》中不动如山的武田信玄”。有观众考据出,张艺谋对黑泽明的致敬,几乎从导演生涯最初就开始了:“记不记得《红高粱》中巩俐在高粱地里跑,姜文在后边追那一段流畅而紧迫的移动镜头,这段移动镜头简直就是《罗生门》里开始樵夫在森林里走动时那段的翻版。”
几乎所有当代拍武侠或黑帮题材的导演,都多少有过对黑泽明的致敬。港式武侠片的开山祖胡金铨,早期的《大醉侠》和《龙门客栈》里,处处可见《七武士》的痕迹,这让他被日本媒体称为“香港的黑泽明”;张彻那部《游侠儿》,被认为与《用心棒》神似;徐克曾表示,因为黑泽明的《七武士》,所以对七个人的武侠故事一直很感兴趣,“拍《七剑》时像走着黑泽明导演走过的路,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至于吴宇森,他在拍《剑雨》时,说的是“一部向黑泽明、胡清泉、张彻致敬的武侠片”;就连杜琪峰也说过“黑泽明是我智慧的来源”,《枪火》从片头字幕的编排到影片的格局、美学渊源,都与《七武士》如出一辙,而后来的《柔道龙虎榜》,杜琪峰更明确地表示这就是一部致敬片:“一向很喜欢黑泽明导演的《姿三四郎》,以及七十年代的电视剧集《柔道龙虎榜》,可以说是被这股柔道精神所感染。这是一部我个人向黑泽明导演致敬的作品。”
科幻电影就不能致敬黑泽明了吗?“星战”系列的导演乔治·卢卡斯是黑泽明的铁粉,他曾表示:《星球大战》的创作灵感来自于1958年上映的《暗堡里的三恶人》,一高一瘦的机器人角色设定,原型其实是黑泽明片中那两个农民搭档。
另一个黑泽明的拥趸是马丁·斯科塞斯,他向自己偶像致敬的方式就太让人羡慕了:在黑泽明的自传性电影《梦》中,他扮演了一把偶像的偶像——梵高。2012年,斯科塞斯狂揽奥斯卡的《雨果》,正是受到了这部《梦》的视觉风格启发。《雨果》是一部典型的向电影人致敬的电影:哈罗德·劳埃德的《最后安全》、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进站》、弗里茨·朗的《大都会》、卓别林的《摩登时代》都作为彩蛋出现在了其中,但斯科塞斯这次重点致敬的是电影教父乔治·梅里埃和他的《月球环行记》。还记得片尾那一幕吗?重返舞台的梅里埃站在聚光灯下,对着观众席喊出了那一句煽情的“和我一起做梦吧”——就像是说给所有电影人听。
有一种导演,叫致敬型导演
要说致敬这回事,有一个人绝不能忘记:昆汀·塔伦蒂诺。说他是典型的致敬型导演也不为过,20多年前接受英国《帝国》杂志采访时,他已经承认了:“世上所有的电影都是我偷师的对象。”
刚刚在内地上映的《被解放的姜戈》里,昆汀致敬的是1966年塞吉奥·考布西执导的那部经典意大利西部片《姜戈》。据说他是在写一篇关于塞吉奥·考布西的影片鉴赏时激发了创作灵感,这一次他又成功了,否则一出翻拍之作,又怎么会拿下奥斯卡的最佳原创剧本奖呢?
致敬塞吉奥·考布西的电影数不胜数,三池崇史在6年前也试过一回。在那部充满了东洋风味的《寿喜烧西部片》里,他狡猾地将意大利通心粉烹饪成了日式火锅,主角们端着枪、说着“日式英语”,故事背景却是源平坛浦决战结束后,平清盛与源义经为争夺财宝而展开连番混战。对了,在电影里,昆汀也来跑了回龙套,还念起了《平家物语》。
昆汀致敬过的电影同样数不胜数,成名作《落水狗》一度被认为是抄袭了库布里克的《杀手》,他也表示:“每个导演心中都会有一个杀手梦,《落水狗》就是我的《杀手》。”其实真正熟悉《落水狗》的影迷会知道,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动作设计,昆汀借鉴得更多的是香港导演林岭东的《龙虎风云》——几乎可以说是全盘照搬。80年代的港片才是昆汀最大的致敬对象,李小龙、刘家良、张彻都是他的偶像。
2003年的《杀死比尔》中,对港片的致敬色彩达到了高潮,当影片开场音乐响起时,首先蹦出来的就是“邵氏综艺体弧形阔银幕”和邵氏电影熟悉的“SB”logo。著名的“青叶屋大战”中,乌玛·瑟曼穿的是李小龙在《死亡游戏》中的黄底黑条纹战斗套装,招式也多来自李小龙的《精武门》。据说昆汀给摄影师列了张必看作品目录,其中一半是张彻导演的作品——他还发明了一种从屋顶拍摄动作场面的方式,美名其曰:“张彻视角镜头”。
因为邵氏的《少林三十六房》,2004年的《杀死比尔2》里,昆汀找来刘家辉客串乌玛·瑟曼的师傅“白眉道长”。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昆汀一度想将《杀死比尔2》的片场放在邵氏制片厂,因场地太小不得不放弃,当他坐在邵逸夫的私人放映厅里时,他“想到邵逸夫曾坐在这里见证那些伟大电影,我就感到影院里翻涌着巨大的情感能量。”
说不定未来就是致敬型导演的天下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致敬昆汀了。2013年横扫日本奥斯卡的《听说桐岛要退部》,只拍过三部电影的导演吉田大八,不仅在题材上致敬了丧尸片的鼻祖乔治·罗梅罗,血浆四射的B级范儿更是深得昆汀神韵,顺便还不忘吐了个槽——
“你最喜欢昆汀的哪部电影?”
“就是那部死了很多人的。”
“拜托,他每一部电影都会死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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