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繁花》)
✎作者 | 萧奉
谈起喝酒的掌故,中国人随口就能提到“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李白、“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翰、“夜饮东坡醒复醉”的苏轼,再之前则有刘伶醉、阮籍哭、嵇康散发抚琴等故事。他们给后世“将进酒”的中国人,提供了无数聊以遣怀的诗文。
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些酒故事似乎说过太多次了,离今天的世界也过于遥远。爱喝酒的作家朱学东曾指出,今天的中国人需要新的酒故事。喝着白酒、清酒、精酿啤酒、杜松子酒、白兰地、威士忌、龙舌兰、伏特加、朗姆等各式美酒,以及这些美酒调和出来的无数种鸡尾酒,当代人的味觉与心事,想必也与一千多年前喝浊酒的古人有一些不同。
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人人都知道“李白”们的酒中心事,而从 20世纪到今天,很多爱喝酒的学人、诗人与作家,却很少留下他们的酒故事。当代人的快乐与忧愁,也许与他们更接近。
《酒人酒事》
夏晓虹、杨早编
三联书店,2023-10
01
丰子恺:“烟、酒、
茶、留声机”
画家丰子恺说,他的人生有四大良友——“烟、酒、茶、留声机”,其中,酒对他可能还要重要些。
他一生爱喝黄酒,因为黄酒不易醉,白酒反之,而“容易醉人的酒决不是好酒”。抗战期间,他住在广西和贵州,当地大多是高度白酒,他几乎戒酒。他认为只有黄酒才能喝出人生兴味,如果1915年巴拿马赛会让他来评酒,他会毫不犹豫地就把第一名给绍兴黄酒。
丰子恺画作。
抗战后期,丰子恺移居重庆沙坪坝(他在文章中称其为“沙坪”),在那里尝到了当地人仿照绍兴黄酒酿造的“渝酒”。虽然味道不如绍兴黄酒,但它满足了好酒最重要的条件——“使人醺醺而不醉”。
在丰子恺看来,沙坪晚酌的兴味是千载一遇的:一边是儿女五人逐渐长大,上中学、上大学,他“在晚酌中看他们升级,看他们毕业,看他们任职”;一边是抗战局势好转,“在晚酌中眼看东京的大轰炸,莫索里尼的被杀,德国的败亡,独山的收复,直到波士坦宣言的发出,八月十日夜日本的无条件投降”。
晚年回忆起彼时,丰子恺惟有无限感慨:“唉,我很想回重庆去,再到沙坪小屋里去吃那种美酒。”
02
萧红:“醉酒的心
像有火烧”
作为东北人,冬天没酒不行。据王小妮写的萧红传记,萧红第一次喝酒是在1929 年冬,18 岁,她在年夜饭桌上与家人碰杯:“没有想到,它那么火热刺激,一下子燃烧了整个食管。”那是她仅有的一次欢乐除夕。
她和萧军的爱情也像是一杯酒,穷苦日子里的烈酒。萧红和他相恋的时候,日子过得非常紧巴。有一次,萧红外出帮朋友给电影院画广告,晚上10点才回家,分到20块钱。萧军找不着她,两人为此吵到半夜,然后去买酒喝,喝着喝着都哭了。
(图/《黄金时代》)
“醉酒的心像有火烧,像有开水在滚,就是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第二天酒醒,两人继续去帮朋友画广告;第三天,那份工作没了。
也是因为20块钱,萧军去当了家教。拿到工资后,两人决定去吃一顿,点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八分钱的丸子汤,外加八个大馒头,酒足饭饱。回去路上,他们又买了两块纸包糖一起吃。
“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的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03
管平湖:“无酒则觉得
人生索然无味”
中国音乐史上最重要的两位音乐家、古琴家都是酒人,一位是临刑时弹奏《广陵散》的嵇康“嵇中散”,另一位则是复活《广陵散》的管平湖先生。他的《流水》一曲,被收入1977年的旅行者金唱片,伴随着两艘“旅行者”探测器,飞向太空。
没有酒,也许就没有《流水》。管平湖曾亲口跟《大宅门》导演郭宝昌说,除了古琴,酒就是他的另一条命,“无酒则觉得人生索然无味,活着就没多大意思了”。郭宝昌去他家拜访,目之所及全是空的酒瓶子,问他为何不扔,他讪笑着说,不能扔不能扔,睡觉踏实。
管平湖。(图/@盘古琴道)
管平湖家中清贫,却活得极为潇洒。在20世纪60年代初,喝酒是极为奢侈的事情,郭宝昌送管平湖两瓶家藏的陈酿“史国公”,请他为自己的实习作品配乐,结果他一晚上全喝了。
事情办毕,再请管平湖吃饭、喝酒,只见他像喝水一样喝完两斤“烧刀子”,又把二两酒倒在汤面里,说道:“这不是喝,是吃,这面条没有酒味怎么吃啊!”
04
倪匡:“微醉有什么好,
不如不醉”
倪匡喝酒的哲学,与丰子恺截然不同。他认为大醉才是喝酒的最佳境界:“有一批酒徒,追求‘微醉’的境界,那十分可笑,微醉有什么好,不如不醉。”
他自视为“酒鬼”,江湖人称“醉倪匡”。有一回,倪匡生日,蔡澜带了一瓶上好的白兰地登门贺寿。两人喝酒时闲话家常,蔡澜说人生最好的结局是在睡梦中离去,倪匡激赞:“好个在睡觉中走,干杯!”
写作时的倪匡是不喝酒的。
(图/郑元庆)
倪匡说,酒鬼的目的是“想时间快快过去”,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但有时喝了酒,他也分外忧伤。某夜听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忽然下起雨来,倪匡便暂停了音乐,“那么静的夜,一杯醇酒在手,大口大口吞着,风声和雨声,像是打在心头一样”。
他问自己:“是怎么从青年变成中年的?……二十多年做了些什么?不过是醉了几百次,就那么滑过了人生最宝贵的一段时间。”
05
古龙:“别人的血,怎能
像我一样会喝酒呢?”
古龙可能是20世纪下半叶文化界最著名的酒鬼。他爱喝白兰地,去世时只有48岁,倪匡和好友们便买48瓶白兰地来给他陪葬。
除了白兰地,古龙还爱喝竹叶青。他小说中的主角,李寻欢、楚留香、“三少爷”谢晓峰,都爱喝竹叶青。他在《碧玉刀》里写道:“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有一次,古龙在台湾收到了朋友带来的山西竹叶青,当即灌下一瓶,一抹嘴说:“酒,还是大陆的好!”
《时报周刊》398期关于古龙去世的报道,
右图中,三毛在安慰倪匡。
古龙活成了他笔下的侠客。倪匡说,所谓古龙喝酒喝死的传言,真正原因是这样的:古龙不肯向一位黑道大哥敬酒,被其小弟捅伤,大量失血,医院血库告急,便在医院外临时找人献血,悲剧的是,献血者患有肝炎,此后,古龙的身体便大不如前。
他自嘲道:“我的身上有2800CC的血液,恐怕有2000CC是别人输的血,别人的血,怎能像我一样会喝酒呢?”
06
高阳:“这哪里是喝酒,
分明是在糟蹋酒”
历史小说家高阳和古龙是好友,但两人的喝酒方式大不一样。古龙是牛饮,一口可以“吹”掉一瓶,仿佛不需经过喉咙,直接入肚。高阳说:“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在糟蹋酒。”
高阳喝酒很讲究:“酒温要依照实温调整,如果以实温20(摄氏)度为准,之上,要减温。反之,20(摄氏)度之下,则要加温。”所以,高阳和古龙喝不到一块去。据说,在香港,没有饭局时,他会一个人享受午饭:一碟油鸡、一碟酸果、一份生滚牛肉粥,开一支金牌马爹利。
高阳本名许晏骈。(图/联经出版)
高阳50岁才结婚,10年后便离婚。尉天骢说他是中国的“巴尔扎克”,高阳回答说:“愧不敢当,我和巴尔扎克的相似点只有一个——晚婚。”
他们也许还有一个共同之处——穷困潦倒。高阳的大多数稿费,都用在呼朋引伴、请人喝酒上。逢年过节,他常常找不到人一起过。有一回除夕夜,高阳打电话约学生张大春喝酒,说订了五星级饭店。张大春与家人过年,没多想便拒绝了。很多年以后,张大春每忆及此,就难以释怀:“我怎么想,都觉得苍凉得很。”
07
三毛:“踏尽红尘,
何处是吾乡?”
生性潇洒的三毛,自然爱喝酒。她的弟弟陈杰说,三毛的酒量极好,跟朋友出去喝酒,一个人能喝掉一瓶威士忌或者白干,若无其事。
三毛有点像古龙。漫画家蔡志忠第一次见三毛,是在古龙的葬礼上。三毛是古龙的挚交,性格也像。蔡志忠几次与她喝酒相谈,“只听她兴高采烈地谈奇乡异国趣闻而不曾提及荷西,猜她大概擅于隐藏伤心过往,直把一些痛苦寂寞无奈往自己的心里藏”。
1990年,在成都的三毛。
(图/肖全)
1988年秋,三毛与林青霞、导演严浩喝酒,喝了很多,回家后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肋骨断了,肺部被刺穿。休养期间,三毛给林青霞写了《滚滚红尘》,这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林青霞凭它拿到了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项。
林青霞说,三毛走后没多久,她曾在夜里3点半梦半醒间接到电话,对方的声音从清脆变得微弱:“青霞,我头好痛……”林青霞告诉黄霑,黄霑说:“那你就烧几颗必理痛给她好了。”
在《滚滚红尘》的最后一章,三毛写了一句话:“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08
王小波:“我有开载重车的驾照,
还可以上路挣钱”
王小波不善喝酒,却经常喝酒。《黄金时代》里的王二就是他:“我喝过酒以后,总是很难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
王小波为人有古风,天真而洒脱。在一封给李银河的情书中,王小波谈到了前几天在“工业三十条”学习班上的糗事:“我中午喝得大醉,被头当场点名,我厚着脸皮不在乎。”
在美国匹兹堡的时候,丁学良是王小波和李银河的邻居,常常一起喝酒。“他平时喝的就是最便宜的酒,要请我去的时候他会很慎重,他很讲义气,一定会去买六罐国内叫‘百威’的啤酒。”丁学良说,王小波对酒并不挑剔,因为他在下放云南的时候没过过好日子,有喝的就行。
王小波与李银河。
刘心武读了《黄金时代》,有心结交王小波,请他吃饭,点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两人对酌到晚上11点多。那是1996年秋,王小波已经成名,“但靠写作生存,显然仍会拮据”。他喝着酒跟刘心武说,他有开载重车的驾照,还可以上路挣钱。
第二年春,刘心武打电话给他 :“晚上能来喝酒吗?”王小波因当天中午喝多了,未答应赴约。一周以后,王小波去世。“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式的遗憾总是一次次重演。
09
聂华苓:“开了吧!”
聂华苓认识大半个华语文化圈的作家。1967年,她和丈夫保罗·安格尔在爱荷华大学创办了“国际作家写作室”,来自中国的名作家几乎都参加过她组织的“国际写作计划”。
她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白先勇、郑愁予、莫言、余华、王安忆等作家都到过她家喝酒,最热闹的时候,会有人弹吉他、唱民谣,把啤酒和威士忌兑一起喝。所以这个“国际写作计划”也被戏称为“国际喝酒计划”。
聂华苓(右三)和丈夫保罗·安格尔(右二)。
20 世纪80年代初,丁玲也来了。蒋勋带丁玲去芝加哥的酒吧喝酒,还担心这位老太太会被酒吧里穿着貂皮的时髦女郎吓到。丁玲说:“我当年在上海就是这样子的。”
1980年,聂华苓回国,在晚宴上见到了卞之琳、冯至和沈从文。丈夫从未见过她那么开心,“举杯畅饮,一连干了几杯酒”。见沈从文不喝,聂华苓问他,沈从文笑笑说:“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将近百岁,聂华苓开心时依然会喝点儿。2022 年,作家春树到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带了一瓶红酒到聂华苓家,还没到晚饭时间,聂华苓就说:“开了吧!”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总655期《喝不明白》
原标题:20世纪酒人酒事:惟有饮者留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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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萧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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