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赵浙东
✎编辑 | 刘旭
2011年至2014年,意大利作家费兰特以每年一部的出版频率,先后推出《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在世界文坛掀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费兰特热”。“那不勒斯四部曲”以史诗般的体例,描述了两个贫穷社区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丰盈的、回环往复的友谊,在尖锐又细腻地探讨女性复杂命运的同时,呈现出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展变革中的意大利,人们跨越阶层、摆脱贫穷的挣扎和努力。
(图/《我的天才女友 第二季》
2017年,“那不勒斯四部曲”由出版品牌99读书人引进中国。翌年,根据小说改编的系列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在HBO播出。随着“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文版译本和电视剧在国内的传播,更多国人了解到这位遥远的、来自意大利的从未公开露面的作家。“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责任编辑索马里是2023年度刀锋图书奖的推委会成员,她认为,费兰特在形式上的开创性,在于她在写作中引入了另一种女性的声音,并将其用到极致。四部曲中,两个女性的声音不停交叠、回响,不停怀疑、解构自己,时而变得十分强大,时而变得特别脆弱、不自信。这跟以往叙事中对女性声音的所有陈词滥调的扁平化处理、色情化处理都不一样。
(图/《我的天才女友 第一季》
费兰特在中国有那么多的女性读者
2015年年初,从媒体行业转入出版行业两三年的索马里,接触到“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版权引进工作。看完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后,她给99读书人编委会成员发去“不建议购买”的审读报告。索马里承认,当时自己的出版经验还不足,只觉得它写的是两个小女孩的故事,人名众多,开始的节奏又很慢,国内读者并不一定能够适应这样的题材,有一定的市场推广难度。“我当时的否定意见应该代表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的阅读偏见,我自己也是这种阅读偏见的一种结果。”
(图/《我的天才女友 第二季》
直到读到了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她才突然意识到费兰特在写什么,一下子看清楚了作品的模样,一瞬间被它击中、彻底折服。“她写出了一种我所经历过的青春。”费兰特笔下的青春发生在遥远的意大利,却和世界另一端的无数女性的青春无限贴合,“我们当时心里那种能量是如何发展的,怎样成型、被塑造、受到冲撞,这些东西被她写出来了。”幸运的是,99读书人编委会还是通过了这个选题,总经理黄育海先生果断出手买下了“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简体中文版权。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它在国外的巨大影响力——从意大利出版到美国,获得巨大成功,继而反哺欧洲市场,亚洲市场也迅速跟进。然而,国内的众多出版社和出版品牌对一个这样的大选题还是持观望态度。中国出版市场的巨大潜力在那一时期也已经显现。索马里认为,如今市面上我们所能看到的种种丰富的书籍和选题,都是过去20年间,因为大量线下书店以及独立出版品牌的出现而产生的结果。“虽然那时大家整体对出版行业还是存在一定的偏见,觉得这个行业的收入是不够体面的。但一些有市场意识的人,已经看到很多国内外崭新的文学类型和出版样态,很多新的声音、成熟的作品进入他们的视野,他们可以开始用出版业以前不太习惯的方式搅动市场。”出版市场蓬勃发展、公众文学意识迅速增长,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书籍和读者也会慢慢找到彼此。
(图/《我的天才女友 第一季》
2017年至2019年,由于“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文版的出版,费兰特的中国读者数量有了巨大的增长。作为责任编辑,索马里当时30岁左右,怀抱着全部的激情做这套书。她希望“那不勒斯四部曲”是对费兰特最好的介绍,所以在没有出版她的其他前作的情况下,选择抢先推出“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后再出版她的其他小说、书信集。两年半的时间里,99读书人出完了“那不勒斯四部曲”,读者对它的接受度也在等待和讨论的过程中达到了一个顶峰。而费兰特作品面对的中国读者,其中一个重要的构成是大学扩招之后走向工作岗位的第一批女性。“我们这一代女性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自由的女性。你可以有选择,你有独立的收入,可以离开家庭,也不用完全依附于一个单位,你可以在城市里找到一个扎根的地方。这个时候,你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感知肯定跟之前不一样,你一定是极端脆弱的,但一定有某种力量在召唤你前进,不要回头。所以我并不意外,费兰特在中国有那么多的女性读者。”
(图/《时时刻刻》
“界限消失”的时刻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界限消失”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有关“界限消失”的叙述,是在斯特凡诺家的楼顶放烟花的情节中,莉拉萌生的感受。“她把那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称之为‘界限消失’,那就好像一个海上的月圆之夜,忽然天空乌云密布,暴风雨来临,吞没了所有光亮,把那轮皎洁的圆盘打回原形,让它变成了一团没有任何意义的粗糙物质。”作者费兰特试图用“界限消失”这个词来形容整个世界打破了界限而展示其可怖,人在陌生的环境突然找到自我的时刻。界限消失,代表着认清和拒绝。(图/《我的天才女友 第一季》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费兰特也面临着打破界限的挑战。她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在青少年时期主要模仿的是那些男性作家的写作方式,甚至于觉得“男性小说传统提供了丰富的建构性的东西,女性小说缺乏这一点”。而在此后漫长的写作生涯中,费兰特才慢慢认识到,女性文学在创作史上系统性地、结构性地被抑制和被轻视,才是它看似薄弱、不丰富的根源。想要打破既有的男性叙事传统,重新塑造自己的传统,这特别艰难。费兰特很多时候也会写出一些自己觉得很假的文字。索马里明白费兰特所说的“假”是什么意思——“她写所有自己觉得假的文字时都写得非常顺畅,这种顺畅其实是文学传统灌输给她的一种无意识。它告诉你,你可以往这里写,你这样写好像会显得文采非常华丽,句子非常漂亮。但是费兰特拒绝这种虚假,她会直接删掉这些文字,或者将其锁进抽屉里,永远不发表。我觉得这种删除或者锁进抽屉的姿态,就反映出这两种传统之间的不平衡,以及男性写作传统是如何强大,它会如何潜移默化地塑造你。”(图/《小妇人》
作为费兰特的责任编辑,索马里也将这种对真实的追求融入做书的过程中。在为“那不勒斯四部曲”选择封面图时,设计师吉洋选用了一张女性的脸,索马里至今依然觉得这是对小说很独特的阐释。“女性惯于被物化,女性的脸庞是廉价的。在过去,女性的脸出现在什么书的封面上,它就不像一个严肃文艺作品。”但索马里坚定了这一选择和探索,她和设计师希望借此传达费兰特作品的力量。
《我的天才女友》
[意]埃莱娜·费兰特著,陈英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1
“女性友谊和战争”,这是索马里为《我的天才女友》提炼的关键词,她将其用在这一部的宣传文案中。有读者对此表示不满,认为自己与女性的关系并不像书中所说的那样。“这种文学的真实在这个读者身上失效了,那它就是假的了吗?不是的。”实际上,那时国内出版市场对于女性题材作品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但索马里不想把“女性”从腰封上拿掉,她解释说:“小说当然写了很多别的内容,但主要故事就是围绕着两个女人展开的。因为觉得写了‘女性’掉价而把‘女性’拿掉,我做不到。”在20多年的写作中,费兰特逐渐摆脱主流的束缚,慢慢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建立起一个强大、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在简体中文版出版之前,在与译者沟通、编辑书稿的过程中,索马里也偶尔能感觉到这种“界限消失”的时刻:“你好像突然扎到了一个很深的地方,无论在你眼前浮现的是中文版还是其他语言的版本,这些文本好像只为了我存在。”(图/《我的天才女友 第二季》
说到翻译的角色,索马里一直记得法国哲学家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精准表述:“译者的本性是尽其可能地保持‘挺立’在语言之间的间隙上面,译者是这种使得语言互相让位给对方的谦虚英雄。”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张旭东在《知无名中自有高人》一篇中说:“校书如对仇敌,读书如对友人。”索马里深以为然:“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像在面对仇敌。读者最终看到的译稿和译者最初交给我们的版本之间一定存在差异,很多错误必须经由第三个人的眼睛才能被看见。从找选题、签书,到决定把它以什么面貌推给读者,这个过程是编辑在帮助两种文化、两种声音握手的过程。”
有信心“抵达不同的读者”
索马里说自己是一个逃避型的编辑:她不大做原创文学,只做引进文学;对于除内容之外的市场、数据等外部声音,也尽量选择不去看;只想和作品发生关系,不用和人打交道。做费兰特的系列作品时,她的工作热情是最大的。她曾经冲动地说,为了费兰特的书,自己可以倾注所有的心力。后来有一个前辈提醒她,不能这样,作为编辑,还是得为其他作品保留精力。如今,她38岁,不再像10年前那样为了宣传书而密集地发微博,也基本放弃了朋友圈的维护。2023年,她作为责任编辑出版了塞斯佩德斯的《秘密笔记》和法拉奇的《如果你生而为女人》。这两本书对她意义重大。两位作家刚好都是意大利女性,但是她们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呈现女性的生活。(图/《妇女参政论者》
“塞斯佩德斯用小说写一个家庭妇女的生活,写她在家人的注视之外,如何思考、如何感受。《如果你生而为女人》则收录了法拉奇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做过的一系列女性人物访谈。那时的人,有些已经非常前卫,有些还是非常腐朽。通过她的书,我们能够看到,上世纪60年代社会上蠢蠢欲动的变化是什么,那种很想把世界往回拽的保守力量又是什么。”
《如果你生而为女人》
[意]奥里亚娜·法拉奇著,李书竹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10
今年,99读书人将出版印度孟加拉语作家玛哈丝维塔·黛维(Mahasweta Devi)的《乳房故事集》和《1084号的母亲》、费兰特在疫情时期所作的演讲集《页边和听写》,还将出版马丁·艾米斯长达500多页的书评集……每一本书的前后编辑工作都特别重。索马里希望尽可能尝试多样化的内容,“当我为自己的丰富性警惕的时候,并且愿意去拓展自己的时候,我就有信心能够抵达不同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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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赵浙东
编辑 | 刘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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