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实在有意思。记者问他:“您修金字塔可没有通过公平的竞赛,您不担心别人说这是总统工程吗?”他答:“我不参加竞标很多年了。我没有时间。如果想做一个永恒的建筑,不应该考虑太多近期的潮流,可是一般来说竞标的评委总会受潮流影响。”问:“金字塔陵墓的形状?您就没想过其他形式?”答:“当然想过,不过金字塔是最好的。说‘陵墓’这话的人是不太了解建筑史。金字塔的形式在世界各地、各个时期里都很常见。陵墓只是其中一种应用。如果考虑实际情况,20米的方块会是一个碍眼的庞然大物,而20米的金字塔只是一个迷人的小东西。”
问:“您被视为现代主义建筑师。您考虑过卢浮宫和现代主义的关系吗?”答:“密斯·凡·德罗、柯布西耶为现代主义建筑奠基,不过离完全发掘现代技术所提供的潜力还差得远。我认为自己是现代主义运动的一分子,不过还有许多事情有待完成。近年来几乎所有建筑都是抄袭和模仿,不会持久,没有未来。我的有生之年大概可以看到现代主义建筑的终结啦。”
对尺度的掌握内见锋芒,大师的文字语言几乎赶得上他的建筑语言。也只有他有资格这么说,同样的话,别人说来就是轻薄。正如玻璃金字塔,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放在卢浮宫合适。然而确实存在一个大问题,记者没有问,大师也没有说,那就是—— 金字塔是一个巨型大烤箱。5月里户外已经闷热难当,一丝风都没有。在里面的感觉怎么样?像被小孩子用放大镜烤着的一只蚂蚁。毕竟,贝大师从来没在玻璃金字塔下待过嘛。
2017年年底去苏州博物馆,意外而又不意外地,它并不苏州:内庭的整肃刚硬,宛如日本枯山水;混凝土、白墙和灰黑花岗岩等材料则增加了距离感。在庭院里待得有点发闷,进去之后温润的感觉出来了,这是优秀的采光方案造成的。但还是硬,前后上下都是各种三角、六角、四角形,没有一根曲线,如同走进了到处是平行四边形的界画里。所以苏博内外都有大量的水来平衡阴阳。西侧展厅的瀑布形成一个内部立面,之字形阶梯形成 “山路弯弯”,底部是一个锦鲤池塘,许多人驻足观看。我忽然觉得,也许贝聿铭并不是要重新阐发苏州园林的概念。他的野心更大一些。
苏博附近就是狮子林。狮子林建于元末明初,最早是禅院,倪瓒72岁时来过,为改造营建提供了一些意见,也为其造像。不过,还是徐贲的《狮子林十二景图》最详尽。清朝时,狮子林被一个知府买下。到了民国,狮子林落入做颜料生意的贝家手里,贝聿铭就在狮子林里长大。
徐贲和王绂、谢缙、赵原一样,都是元明之交承上启下的重要画家。他们开创了一种只属于明代的式样,就是山水的园林化。这点在宋元山水挂轴、长卷、册页里是绝对没有的。明代画家以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画园林,对传说里深山隐士的居所没那么感兴趣。园子和正宅不一样:宅第是按照礼法制度布局、建造的,谁住主房、谁住偏厦都有规矩;园子则可以由着主人的喜好布置,是能放松喘口大气的地方。园子模仿自然山水,滋养性灵,生发文艺。徐贲的《狮子林十二景图》、张宏的《止园图》、沈周的《东庄图册》、杜琼的《友松图卷》,画的都是一种理想的群集文艺生活。园林的布景和山水画的布景如出一辙,都是造一个“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而且要把缩景的借喻落实了。北宋的全景山水显得过于宏大而不可捉摸,南宋的小品山水往往能在一瞥中打开观者对自然风景的想象力,但是对于有能力造园的文人来说,这些都不合时宜。他们想创造一种新的空间关系—— 由许多不一定要构成整体的局部组成,提供片段式的美感体验。时间被纳入空间,被园林化的山水之美不再是静止的图画,而是一段段电影。
贝聿铭反其道而行之,在苏博,充满时间的园林变成没有时间的方尖碑,米芾山水缩小成墙边一角,高山流水瀑布被关进室内,不过是增加建筑伟大感的小心机。我们都被关进了他造的陵墓里 —— 然而,这是多么精巧的机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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