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川三省,大山连绵,江河纵横而湍急,人民崇文好武,性子急。地处西南,三省人在饮食上共同的嗜好就是辛辣。不过,贵州野,云南怪,四川和,如果单说吃辣的狠劲,川人当退避三舍。有一句话说,贵州人没有辣椒,就不吃饭。更狠的话是:不吃饭也要吃辣椒。“贵州人生得恶,吃酒下辣角”,那些一口干糊辣椒一口酒的贵州男人不走天下的原因,是担心出了贵州找不到够劲的辣椒下酒。
贵州人爱辣椒,爱到变着花样捣腾。糍粑辣椒、油辣椒、鸡辣角、糊辣椒……一大套吃法。其中,贵州人经常吃、几乎人人都爱吃的,就有糊辣椒。他们还把糊辣椒分为油糊辣和素糊辣,自然的阴阳与人生的荤素,就都在这一口辣香里了。糊辣以贵州为最,贵州关岭断桥的柴火糊辣椒,更是糊辣一绝。川菜中的糊辣,当是师承贵州而来。如果追根溯源,深入川菜的历史和菜品构成的过程,就会发现,无论是味型还是基本菜品,近现代川菜的许许多多都能从其他菜系中找到原型或者元素。可以说,川菜是几千年的中华饮食共同哺育、滋养而出的,如今虽是宠儿,尤当念祖。川菜在自己的创新发展中,需要不断地寻根,始终从整个中国饮食的大文化中吸收营养。这一点,川厨自当铭记。
糊辣椒,是辣椒从青转红、由红至干、一路走来的生命绝尽,再往前就是灰飞烟灭的大劫净空了。辣椒要适度糊化之后,才会散发出青、红、干椒时所没有的独特椒香。悉心感知、体察万物,每每发现,很多生命都会在最后的时光或者境况中拿出一生的精髓和全力,成就自身的极致。有些人即便垂垂老矣也能如此,我尤为感动和尊敬。糊辣椒虽然是人为所成,但以枯焦干糊迸发一生的至香,令人感佩。来世一遭,算是对得起日月雨露的恩情了。
辣椒糊化后,所含的辣椒素被破坏,辣度降低很多。事物的此消彼长,总是讲述着对称与平衡的法则,辣减少了,香却益发奇异、浓烈。辣不是味道,但整体还在味觉体验之中;糊辣则把味觉体验大量转移成嗅觉的感应,这是一种辣变的狡计,好厨师总能从中会心一笑,化而为艺。贵州人做糊辣椒大多做成蘸水,甚至直接当成一份菜,下饭下酒,就是吃食。四川人的口舌没有这么耿直,往往是作为调料,只取糊辣之香,所以有了许多炝辣、糊辣的菜品。饮食的好恶,口味的异同,根子在水土和习性。我常常从饮食的隙缝里看到人群的生活,并由此感慨:不知人生的五味,不足言一菜一汤。不过,干辣椒糊后更香的秘密却与人的悲欢没有什么瓜葛,答案还是辣椒本身。
糊辣的香,与青辣、鲜辣、干辣的香气相比,犹如酱酒之于清酒。它气息张扬而浓烈,把骨子里的辣燃烧成一种火气。只有糊辣才是真正的火辣—— 当然,辣椒之外,还有身形妖娆的妹子。懂得妹子和辣椒的,就能明了糊辣异香的秘密:它们都来自一种甜味物质,叫糖分。好的辣妹子,心是甜的,好的辣椒也一样。之前的专栏文章中,我说过,辣椒深处是甜的,干辣椒凝聚了更多的糖分。干辣椒中的糖分在糊化的过程中焦化,产生犹如焦糖的香气。这种香气非常接近咖啡的味道,让人兴奋、喜悦,与辣椒素刺激下分泌的多巴胺相互勾结,在感官的觉醒中,撩动暧昧、性感的味觉与嗅觉的私情。
这就是糊辣之香的隐秘,这是糖的高级香。把生命状态逼到临近毁灭,就是让生命的精华毕其功于一役。这是食物的死亡哲学,是味道的灵魂出窍。它打动的不应该仅仅是我们的鼻子和嘴巴,还应该有我们对美食的多情。而与甜的欢爱,是我们降生于世的初味,糊辣化糖为香,唤醒的正是我们身心深处的味道记忆。
所以,好厨师做糊辣,一定会选择含糖量更高的辣椒。无论是柴火灰里烘、火上烤,还是热锅里干焙或者油炒,他们都会拿捏火候,准确地掌握干辣椒糊化的程度,以此得到因菜而异的糊辣之香。问题是,我们川菜体系里有多少这样的好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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