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9日,导演耿军收获了一个惊喜。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揭晓,他执导的电影《东北虎》最终摘得了“最佳影片”的奖项。在这之前,耿军没有任何领奖的准备。电影节刚开始,他就已经看了那些入围电影的混剪,他深知,A类电影节高手如云,想拿奖绝非易事。
电影《东北虎》海报。/受访者供图
获奖之后,耿军和团队的庆功宴持续了差不多三周。好几天的晚上,他在酒桌上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身边的人拍了照片发给他,说感觉他睡得很香甜,脸上还挂着笑意。这个磕磕绊绊、拍了将近20年电影的人,好像终于迎来了一个“喜悦的打盹”的时刻。
耿军今年46岁,在成为导演前,他在北京干过不少工作,推销水饺、开台球厅,没一个和电影沾边儿的。但在工作之余,他会去北京电影学院蹭课,很多影像相关的知识都是在那时候学习的。26岁那年,他萌生了拍点儿什么的想法。他回到老家鹤岗,用数码摄像机拍了自己的处女作。2002年,他带着片子回到北京,收到的反馈大多是负面的。“出道即巅峰”这件事,自此也就和他没了关系。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耿军就琢磨自己失败的原因。他想:东北的水稻一年一季,杨树、柳树长得也慢,所以在那儿生长起来、吃绿色食品长大的人应该也是晚熟的。26岁,知道自己想拍好电影,应该不算迟。于是,他一直拍到了现在。
耿军导演今年46岁,相比于其他人的“出道即巅峰”,他的成功更多的是一步一个脚印,“积沙成塔”、“集腋成裘”便是他的写照。/受访者供图
获奖之后,耿军的采访邀约和酒局都明显多了起来。有些多年未见的朋友,他在这段时间也都一同喝过酒。私下,他和关系不错的鹤岗素人演员张志勇、徐刚聊天,他说:“这不就是文化的力量吗?文化让大家互相温暖,偶尔团结,太冷的时候,就抱在一起。”
19岁的“东北虎”
写《东北虎》剧本那年,耿军36岁。刚过完年,雪下得很大,他在鹤岗新街基中心站遇见了好朋友徐刚。徐刚在等车,头发和衣领上的雪都快冻住了。耿军原以为徐刚去走亲戚,但徐刚跟他说,自己要去找个人,因为那人吃了他的狗。徐刚的狗是大型犬,当时有规定,楼房不能养,他托朋友在距离鹤岗40分钟车程的新华找了个平房寄养。但没想到,狗没多久就死了。
徐刚的故事给了耿军灵感,他即刻落笔,才有了今天的电影《东北虎》。/电影《东北虎》剧照
耿军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幕就像林冲夜奔似的,人压抑着愤怒,等待最终的爆发。那个画面嵌入了耿军的脑海,时不时就蹦出来,提醒他要赶紧落到纸面上。他以此为主要线索,写了一个36岁晚婚的男人的狗被杀掉,男人之后去复仇的故事。故事的另外一条线,是男人的妻子抓到他出轨——在某种程度上,也带着复仇的意味。
耿军很快就写完了剧本,不过拍摄条件并不成熟,本子在手里压到了2018年,他才正式有机会让这几个人物变成银幕上的形象。耿军以往的几部电影里,演员都是素人,也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朋友。他思来想去,觉得从角色的生命点出发,得选几个处在合适年龄段的演员。显然,身边的这群朋友已经不符合标准了。演员潘斌龙在耿军拿奖之后,还问过他:“为啥不找我呢?”耿军说:“咱们的年纪,腮帮子都已经开始耷拉了,这事儿你不知道么?”
马丽在电影《东北虎》中饰演美玲。/电影《东北虎》剧照
他向章宇和马丽发出了邀约,两个演员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合作的意向。他们觉得,这个剧本有趣,并且符合他们的审美。章宇格外喜欢耿军的本子,头一回见面,他就说:“哥,这台词一个字儿都不用改。”马丽的戏份不多,但很重要,见面时,她说:“这个角色很值得演。”对于一个过去因喜剧角色被人熟知的女演员来说,参演《东北虎》,也饱含了她塑造更多元的角色的渴望。
经过修改,《东北虎》很快就开拍了。拍摄时,耿军和剧组面临的最大的敌人是东北的严寒天气。其中有一场戏,片中的徐东要去找马千里讨说法。但由于室外的温度特别低,演员们没一会儿就都冻僵了。耿军觉得演员没发挥出来,就先停下,回去讨论了大半宿,准备第二天重新来。
东北严寒的天气是拍摄时的最大敌人。/电影《东北虎》剧照
结果第二天更冷,演员们依旧无法完全进入状态。看着马上要下山的太阳,耿军心里很着急,他不停地去和演员沟通。每说一回戏,他就从剧组的车前绕一次,到了晚上快收工的时候,他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一不留神,车前的暖水壶被他踢碎了。顷刻间,剧组升腾起了一团白雾。在白雾中,戏也成了。
耿军说,在东北拍戏有一种特别的质感,叫“凛冽得动人”——天是冷的,但总有温暖的瞬间。他至今还记得两件事儿,都跟吃有关。作为影片的编剧,耿军在剧本里藏了私心,写到的食物都是他爱吃的。
天是冷的,但总有温暖的瞬间。/电影《东北虎》剧照
其中有一场戏是吃蛋糕,道具组准备了四五个蛋糕。因为演员准备充分,拍得特别顺,最后只用了一个蛋糕。所以剩下的也就被剧组的人吃掉了,耿军说:“大家在屋子里吃着蛋糕,鼻子、脸上都沾满了奶油,那是属于我们的幸福时刻。”
另外的一场戏是吃榴莲。榴莲在当时的市价是30多元一斤,一场戏的花费在五六千元。那场戏耿军觉得拍得不是太满意,他找到制片主任,表达了自己想重拍的想法。制片主任问他:“导演,榴莲很贵,你确定吗?”耿军说:“咱要买得起,就重拍吧。”
耿军导演工作照。/受访者供图
于是,戏又拍了一次,拍完,剧组的所有人都在屋里吃榴莲。在那一阵自己喜欢的气味中,耿军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年过年,他独自去市场溜达,碰见了一个卖泥鳅的商贩,问了问价格,70块钱一斤。耿军心想:除非是病人,病得比较严重,非得吃这口,要不然老百姓平时谁买这个啊。没承想,他现在拍电影,也碰上“非得吃这口”的东西了。
拍摄时,耿军很担心自己用力过猛。但等看到《东北虎》的成片,无论是人物的建构,还是情感的冲击力,他都挺满意。他很喜欢这样的表达,既描写了现实生活,同时也存在一些跃出常规,让人产生超拔感的东西。
电影《东北虎》定档预告。
譬如,在影片里,男主人公有一段念白是“我19岁那年得了一场重感冒”。而此时的电视新闻里,动物园里被关着的东北虎也正在过19岁的生日。二者形成了一种映衬。耿军在上海电影节的首映交流中说:“我觉得老虎的遭遇,也是人的遭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凶猛的东西。”
适者生存,不适者怎么办?
《东北虎》在电影节首映后,观众对耿军的赞誉纷至沓来。但也有人刻薄地在豆瓣上留下评论:“表达没出来,净是抖机灵和自作聪明,愿称之为‘鹤岗韩寒’。”朋友把这个评价发给耿军,耿军说:“看来我还得学个驾驶证,不过,买车的钱谁给出呢?”
耿军在上海电影节的首映交流中说:“我觉得老虎的遭遇,也是人的遭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凶猛的东西。”/电影《东北虎》剧照
开始拍电影以来,耿军就对这些评论看得很淡。他说,拍电影和评论电影是两个工种,也隶属于不同的体系。“骂声多,那一定是导演的问题,别骂演员,我认。”有时他也会看到很精彩的影评,他从心里叫好,好到他觉得评论的文本甚至比电影本身还要优秀。
在耿军眼中,电影需要遇见对脾气的观众,他说:“喜欢的人会推荐给朋友,而那些走错影院的人,也一定会劝住朋友。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是一个特别好的舆论场,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而对他来说,电影同样是表达自我的重要途径。2003年,他拍了第一部长片《烧烤》,电影入围了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和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烧烤》讲的是两个外来打工者没钱回家过年,于是绑架了一个陪聊女的故事。第二部《青年》,也同样将镜头对准了边缘群体。影片当中,有服农药自杀的失恋者,有在工地坠楼的人,还有打架致残的人。后来的长片《轻松+愉快》也仍旧在讲述那些颓丧和失落的故事。
电影《烧烤》剧照。
直到现在,他还是想去和观众们讨论这些人的困境。对耿军来说,《东北虎》是个人创作的延伸,他说:“我的审美、趣味,以及观念,都贯穿在这些作品当中。”他喜欢描绘人物的脆弱,觉得那是人最真实的一面。在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中,“适者生存”这个概念广泛地流传着。耿军常常会想起这句话,然后反问:“不适者怎么办?”
他说:“我就是个‘不适者’,个人能力能不能突破环境阻力,这是我在思考的东西。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比赛,我的赛场不是百米冲刺,而是110米跨栏,紧接着还有铁人三项。”所以,《东北虎》里的每个角色,都被耿军设定成了“不适者”的样式。耿军想借着这些人物的躯壳,和观众聊一聊,到底是仇恨和愤怒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能量更足。
耿军喜欢描绘人物的脆弱,觉得那是人最真实的一面。/电影《东北虎》剧照
耿军的朋友常会跟他打趣:“我们做这样的东西,时代已经不需要了。”耿军就会反问:“那这个时代要的是啥呢?”耿军说,自己之所以能坚持拍这么多年的电影,是因为他相信,去探讨这些困扰人们精神生活的问题,永远都是时代的刚需。
鹤岗及其所创造的
耿军电影里的故事的发生地全是鹤岗,一座因房价低廉而闻名的黑龙江东北部小城。这座城市和无数能源型城市一样,资源趋于殆尽,生活在那里的人无所凭依,只能去承受短暂辉煌过后的萧索与落寞。
耿军电影里的故事的发生地全是鹤岗,一座因房价低廉而闻名的黑龙江东北部小城。/电影《东北虎》剧照
2020年,因为疫情,耿军过年没回鹤岗。2021年,他回去了好几趟,有的是为了给新电影看景,有的则是为了一家媒体的深度报道。耿军觉得,和其他处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地方一样,鹤岗也在变,最大的变化就是棚户区改造。平房已经夷为平地了,而拔地而起的高楼也顺带抽走了一些旧日的情感依托。
耿军家住上楼房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情,他说:“上楼以后,邻里关系就没了,原来在平房,大家能互相帮忙,借点工具借点钱,过年还能端盘饺子送过来,但现在,这种热闹不见了。”不过,在耿军心里,鹤岗不论怎么变,都还是那座乐园。他从小并不是个好学生,对成绩自然也就毫不在乎。没有负担,他的童年和少年就在鹤岗过得特别开心。和那些半大小子满街乱跑,然后在水泡子里边光屁股洗澡,所有亲密的记忆,都是这片土壤对他的馈赠。
鹤岗,这座东北的小城,承载着耿军儿时的快乐记忆。
每每想起这些,然后再看看身边朋友的孩子,他都会感叹:“现在小孩儿的童年糟透了。”和他合作的演员张志勇,孩子刚上小学,每天光是写作业就写到很晚,周末还要补课。耿军劝他:“孩子学习不好,就让他玩好吧,两头儿要是都没顾上,就太失败了。”
耿军的那些玩伴和他一样,都40多岁了。如今,他们有的在本地上班,也有开出租车、开饭店的。每次一回去,耿军都和这帮哥们儿聚一聚,“今天你请一顿,明天他请一顿”,在酒桌上,没人是成功人士,也没人在意耿军导演这个身份,大家聊的,清一色都是些逝去的美好。耿军说:“这大概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理想主义的余晖吧。”
耿军说他拍的哪里都像鹤岗,就像他自己,不管身份怎么变依旧是那个鹤岗来的耿军。/受访者供图
前不久,开出租车的那个同学录了一段小视频发到微信群里。耿军打开,传出来的声音是当地电台正在讲他的故事。耿军看完视频,群里又蹦出一条文字:“你们说,咱小时候,咋没觉得这小子这么有才呢。”
他的才华也受到一些同行的瞩目,有人说,耿军的电影和芬兰导演考里斯马基、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的作品很相像。他的朋友也开玩笑说,这几位大师是“芬兰和瑞典的耿军”。耿军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地方,是都把镜头对准了寒带地区,而讲的故事也都是“带点儿温暖和幽默”的那种。耿军的导演生涯里,也拍过鹤岗以外的区域,但他说:“我拍的深圳、拍的纽约,拍的哪儿都像鹤岗。”
评论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