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山村,作家朱山坡从小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图/ 阿灿)
中国文坛70后代表作家当中,朱山坡是一个野气横生、颇具辨识度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文字爱“撒野”,也因为他的身上有不少两面性,比如:他从小在广西农村长大,又选择了远离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但是从他的作品中总能看到一种“世界性”;
他在政府办公室写了15年公文,但是也能写出像“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这样高文艺浓度的句子,一点都不像个老干部;他外表看上去朴实讷言、真诚内敛,但是内心却狂野奔放,不断拓展自己的文学边界,追求作品的“异质性”……朱山坡给人的感觉,总像洞明世事的赤子,在文学的世界里畅游百态人生。
尽管他今年已经正式进入“尽人事,听天命”的年纪,但是他笔下的人物却依然爱恨情仇、快意江湖,好像一辈子都不够用。早年,朱山坡出版了《风暴预警期》《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作品,他所构建的文学原乡“米庄”“蛋镇”“高州”,如今已经成为知名的文学地标。
在这些小说中,朱山坡用自己的故乡记忆,刻画了“南方以南”基于底层的乡土人事和风俗异闻,同时又充分发挥虚构和隐喻的能力,超越了空间的局限。直到小说集《萨赫勒荒原》的出版,朱山坡把文学的地理版图,一直延伸到了非洲,甚至延伸到了美国。他再次以“灵魂捕手”的身份出现,探索人类命运中的灵性交集。
朱山坡作品。(图/ 由被访者提供)
从故乡出发的写作
也就是最近,朱山坡成为专业作家,刚刚安顿下来的新生活让他似乎年轻了10岁。“如果发展好的话,就在广州安居乐业了。”《新周刊》记者从他讲话的语气中,能够轻易捕捉到那份轻盈自在。离开工作、生活了50年的广西,朱山坡没有太多不舍。
这么多年来,大家给他的标签都是“广西作家”,以故乡为原型、从故乡出发的写作,在他的小说内外,都被诠释了太多遍。如今,要把前缀改成“广东”,他倒是并不替自己计较其中得失。其实,如果追溯祖籍,在“米庄”形成村子之前,先辈还是从广东搬迁过来的,族人每年去广东那边拜祭祖先。
朱山坡本名龙琨,“朱山坡”是他家乡小村子的村名,他把它用来做笔名:“我去哪里,就把故乡带到哪里。”村子位于粤桂边上的一块弹丸之地,但是却深受粤文化的影响。广东经济相对发达,去广东做生意、打工,或者嫁到广东,一直以来都是当地年轻人前赴后继的动力。
在短篇小说《香蕉夫人》里,朱山坡刻画的一个堂姐的相亲对象便是广东人。而这个时过境迁的婚姻故事,其实就出自朱山坡的童年记忆——穿着花衬衫、皮鞋,戴着电子手表的广东佬,把漂亮的堂姐接走了。“此人出手阔绰、家境殷实,就是岁数大了些。”有时候,地域之间的界限并非分明。
村子的另一边就是广东,多迈一步就跨省,“我们的鸡越过粤界/下完蛋又回来”(见朱山坡的诗《粤桂边城》)。农民与商贩之间往来频繁,生活、生产都密切关联,这种异地的交汇与切换,后来给了朱山坡在文学创作上很大的影响。
“到更大的地方去”一直是朱山坡的梦想。“到广州工作,目的是更好地眺望世界,让自己的见识更广阔、更丰富,给生活带来一些陌生感和新鲜感,感受异质的东西。这是文学创作需要的。”朱山坡说。上小学的时候,朱山坡家里穷,父母靠养殖三头母猪下仔猪和种植一点农作物赚钱供他读书,指望他能出人头地。
教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少,空位越来越多,基本上都是去打工、经商挣钱了,但他得继续读下去。升了中学后,朱山坡爱上了看书和报纸,他才知道原来村子这么小,甚至连当时的北流县也只是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于是他便立下雄心壮志——将来一定要当一名记者,走南闯北,饱览祖国大好河山。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小小年纪的他,幸运地遇到了几个喜欢写诗的老师,从此便掉进了诗歌和文学的“黑洞”。回想年轻的时候,朱山坡总把自己看作懵懵懂懂的少年。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遂了父亲的愿,毕业后回乡当上了公务员,但是文学的种子早就已经种下。
然而,对他来说,在选择面前,一切都像故乡的那片“弹丸之地”——不需要清晰的界限。十几年来,朱山坡扎根故乡写作,如今他再次从故乡出发,去见更广阔的天地。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毕竟轻盈地在文学与现实之间切换,是他这么多年来驾轻就熟的本事。
朱山坡作品。(图/ 由被访者提供)
在“南方以南”眺望世界
广西文坛是作家频出的地方,早年有东西、鬼子、李冯这“广西三剑客”,以及林白、杨克、凡一平等,后来又有了田耳、光盘与朱山坡并称的“后广西三剑客”,足见这里“文林茂盛,高手如云”。不过,朱山坡的身上似乎总有“诗与远方”的野心和抱负。
在中国,从乡村走出来的文艺青年不计其数,朱山坡曾一直坚持“南方写作”,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执拗,但“求变”也是他不变的追求。2017年,朱山坡还在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与同学林森、陈崇正住在北京东郊八里庄鲁迅文学院的院子里。当学校放假,同学几乎都走光了,就剩下他们三个老家远在广西、广东、海南的学子。
三个南方人穿着大中裤和拖鞋,到大悦城、红领巾公园附近四处闲逛,自嘲为“南派三叔”。有一天,三个人聊起“南方写作”时,突然发现大家只要一说南方,想到的都是江南,也就是江浙一带,但是对于广东、广西,还有海南、福建,却谈得很少。实际上,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这些地方成为了中国经济最活跃的地方,但在文学上显然是被低估了。
“应该重新建立起一个新的文学坐标系”——对于这个想法,三人一拍即合。2018年,一群来自北京和南方的青年作家和评论家齐聚在东莞松山湖,第一次就“新南方写作”的问题进行了文学上的探讨,大家一致认为,区别于传统的“南方”,以闽南、岭南、港澳,甚至包括南洋诸国等为主的华语写作群体,从气质特征上来看,确实具有很多共同之处。
在朱山坡看来,“新南方”深受世界多元文化的影响,具有更大的开放性、国际性、海洋性。而从时间上来说,“新南方叙事”也更加着力于描述近代以来在南方发生的深刻历史巨变,是一种面向世界的写作。“世界在变,文学怎么能不变?”朱山坡说。
近两年来,朱山坡新出版的《我在南京没有朋友》《萨赫勒荒原》,相较于《风暴预警期》《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已然能够看到明显的变化,那就是从野气丛莽的中国南方,走向了更广阔的“新南方”。现在,“新南方写作”已经成为文坛备受瞩目的话题。
在《萨赫勒荒原》《索马里骆驼》《卢旺达女诗人》中,援非的中国人于异国奔走和做梦;在《闪电击中自由女神》中,摄影师仿佛灵魂的捕手。从中国的南方到非洲甚至美国,朱山坡把世界连成了一片更大的荒原,在孤独的永恒主题中,人类的爱恨情仇在此交相辉映。“面向世界写作”不仅是朱山坡的自觉,也是“新南方写作”的重要倡议。
朱山坡(左)和林森(中)、陈崇正(右)在海南。(图/ 由被访者提供)
爱是起点,也是终点
“唱歌不给别人听到,犹如锦衣夜行。”这是朱山坡在自己小说中写下的句子,用来形容一个作家的“文学表演”再合适不过。对于他来说,文学创作是一种个体经验,即使强大如人工智能,也无法复制和取代。“人究竟为什么活着?”这既是哲学命题,也是文学主题。
追问意义本身就是虚无的事情,“文学可以为生活赋予意义,也可以把‘意义’剥夺得干干净净”。朱山坡说,文学可以有很多主题,比如死亡、恐惧、孤独和爱。每个作家也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它们而已。在朱山坡看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最重要的就是“发现”了人类的孤独。
或许是因为人到中年,世间的一切都在眼里变得虚无,在《萨赫勒荒原》中,朱山坡把他的目光聚焦在了“孤独”这个母题。实际上,“孤独”也是人类永恒的情感,并不会因为时代、科技的发展而消失——它永远也不会消失。朱山坡一直是个擅长写人物的高手,对每个人物的把握都进退有度、准确动人。
不过在《一张过于宽大的床》和《午夜之椅》中,他舍弃了一贯的幽默和隐喻,转而叩开了人内心的“孤独”之门。孤独感如夜色扑面而来,迅速将人淹没。“我们每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晚上又在床上睡去,甚至我们生于床而要死于床。床是我们的起点,也是我们的终点。”朱山坡说,“床”和“椅子”既是生活用品,也是时间的载体,似乎总能给人安全感。
朱山坡回忆起自己曾经换过的住所,家里必须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家具,否则就不能称之为家。他把这种独特的体验,借用小说中的人物抒发出来,实际上也衍射出一种无处安放的孤独感。当然,他也写爱情,只不过在他写的故事里,爱情都真假难辨,而且似乎从未圆满过。
人心仿佛“暗物质”,在黑夜的遮掩下或蠢蠢欲动,或无疾而终。当聊到来自卢旺达的女诗人因为文化差异的阻隔,最后放弃了远赴千里的爱情,选择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时,朱山坡有些哽咽,事实上,在写到这一段的时候,他确实把自己写哭了。“美好的事物可遇不可求。”朱山坡说。
但也正因为它珍贵,所以“追寻”本身就是永恒不变的进行曲。有时候可能也很简单,就在我们每天早上,日复一日地起床、出门,汇入芸芸众生中就能寻得到,只要我们心中有爱。“对文学的热爱、对家庭的责任、对世界的善意,其实都是因为爱,爱既是生存的起点,也是对抗虚无的终点。”朱山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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