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陈亮熟悉太湖的每个角落。
与太湖对话。
2013年,他从无锡的一家媒体公司辞职后,每天都在做的事情,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沿着太湖漫无目的地闲逛。
望着平静的水面的时候,他总能回溯自己在无锡这几年的工作经历。他想,虽然一直都在媒体行业工作,但他拍摄的影像,似乎没有真正地去表达内心对生活的感受。
他有些无所适从。思来想去,他决定离开江南,回到故乡。在告别之前,他想要记录点什么。于是,他用离职前的最后一笔年终奖,买了台120中画幅胶片相机。之后,他把镜头对准了太湖。
2013年,江苏苏州。餐船上的人们。
大部分时间,陈亮独自开车,绕着湖边打转。他说,只要踏上行程,自己就会很兴奋。“一方面,是我可以发现那些平日注意不到的奇观异景;另一方面,哪怕不拍照,只是坐在湖边,都能感受到安宁。”
有一天,这样的安宁被窗外的女声划破。冬天的太湖湿冷,鲜少有人来此处消闲,所以陈亮很容易就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他看见一个女孩立在湖边的一处废弃的平台上,女孩面朝太湖,大声喊着:“××,我不再爱你了,我恨死你了。”叫嚷完,她笑了一会儿,再哭了一会儿。
陈亮以为女孩有跳湖轻生的念头,他紧忙拉开车门,穿过狭窄的甬道,走到女孩身边。女孩看了看身边这位背着相机的陌生人,反问他:“你是不是担心我跳下去?”陈亮点点头,说:“你要跳下去了,我自然得下去救你,但我是南方人,我特别怕冷。”女孩很坚决地说:“放心,我不会跳,为这种人不值得。”
2013年,江苏苏州。桥墩上的人。
对话结束,俩人相视而笑。那一瞬,陈亮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们都很明晰,离开这片湖,还要继续勇敢地面对不那么如意的生活。就那样,女孩回去了,陈亮也继续拍摄太湖的旅程。他觉得,湖边遇到的人与景,都是自然所赠予的礼物。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陈亮那样珍视太湖的馈赠。多年前,太湖不远处建起了几处影视城。人们抵达那里,似乎就能在“三国”“水浒”的奇境中漫游。
在旅游的带动下,湖边的山上有十几栋别墅拔地而起。别墅一般有三到四层,都是独栋的,两栋之间,相隔几十米。这样规划的目的很明显,为了宜居。但实质上,没过多久,这些房子就随着影视城的衰落而被遗弃了。
等陈亮途经此地的时候,他看到的,只剩下被藤类植物爬满的残垣断壁。他说:“好像看到了电影里面,人类离开地球以后的画面。”建筑废料的缝隙中,仍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人类的踪迹:一盆干得发硬的衣服、一双鞋,以及一个床垫。登上顶楼,他还能看见,几年前耗资数亿元建造的庞大的水上乐园,正无伤无碍地矗立在水边。
前不久,陈亮听无锡的本地朋友说,这个废墟已经成了不少人打卡必去的地方。
2013年,江苏苏州。废弃的建筑。
在湖畔,陈亮还拍到了一些平时难得一遇的照片。他在废弃的村镇里,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平台。平台已经长满荒草,荒草中间摆放着一尊无人问津的佛像。
陈亮后来了解到,以前,这个村庄承接了不少佛像定制业务。
平台的背后,是一片篮球场,不大的孩子若无其事地向篮筐投出一颗发瘪的篮球。而就在附近,燃油厂的一些人,正在太湖的水边洗着澡。陈亮将这个场面定格了下来。他不禁思考:信仰对人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说:“在太湖看风景,我时常有这样的思索,甚至不用主动去寻找问题,湖会把问题抛给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2013年,江苏无锡。废弃的公园与湖边的酒店。
除了与人邂逅,陈亮的作品里还有几张是关于太湖石的。在文人雅士口中,太湖石可讲述的内容大多与审美或艺术相关。他们挂在嘴边的,是白居易晚年有赏石癖好的典故,抑或是米芾精心研究太湖石所提出的“瘦”“漏”“皱”“透”的相石四法。
但在陈亮的眼中,最美的太湖石并不来自江南的某些名园,而是出产于他眼前的那片湖。陈亮说:“原始的太湖石,粗糙却优美,不规整的石体上,既有时间的痕迹,也有历史的存留。”
然而,令人有些唏嘘的是,天然的太湖石已经越来越少了。陈亮所拍下的那几块,也是在没人注意的地方。他围湖转了十几圈,才发现了它们。
他筹备展览,给那几张照片写图片说明时,没有写明太湖石的位置。他很清楚,一旦写出来,就会有开发商围绕着太湖石,兴建一片景区,甚至再造一些别墅。
2013年,江苏苏州。起风了。
陈亮觉得,那些静静立在岸边的太湖石,可能并不完美,但它们却是江南人的性情和文化气质的一种体现。他说:“它们坚硬,有纹理,最重要的是,与本地人的生活紧密相连。”
游泳的人、散步的人、发呆的人,他们都有那块沉淀了千年的石头伴其左右。陈亮说:“对一个江南子弟来说,那种感受与在绘画里面观看的景致,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是最纯粹的自然的感受,这才叫做熏陶。”
2016年,陈亮彻底结束了对太湖的拍摄。
2013年,无锡太湖。看湖的姐弟。
他回到老家,再没去过那片水域,但他仍旧清楚地记得他在太湖边发呆、看人、观石头的那些日子。
他不想给那段惆怅苦闷的岁月赋予太多意义,他只是觉得,在太湖漫步的时候,湖面、天空,乃至穹顶的晚霞,都可以是属于他的。他说:“我怀念的不仅是当时的人和事,还有自由,以及与自然亲近时的那种独特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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