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巴塞罗那迎来了两个卡雷拉斯:一个是俱乐部球迷,一个是俱乐部主席。
回忆起那年春天去诺坎普球场看球的经历时,何塞·卡雷拉斯“激动到失声”。这位日后成为“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巴塞罗那人说:“我在诺坎普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最初两声我还能有所控制,但喊出了第三声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巴塞罗那队(以下简称“巴萨”)在那一年首夺欧洲冠军杯。那一年的卡雷拉斯22岁。
那一年的元旦,《纽约时报》刊出的头版头条是:“地球村辞别动荡,纽约城普降瑞雪。”哈德孙河上雪花纷飞,而诺坎普球场所在的巴塞罗那则是一片艳阳。就在元旦后的第16天,另一个卡雷拉斯——纳尔西斯·德·卡雷拉斯当选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主席。在发表就职演说时,卡雷拉斯说:
“巴萨的意义,超过我们在周日观看一支球队比赛,它超过所有事情,是根植于我们内心的一种精神,是我们热爱的崇高色彩。”这段话日后被浓缩成一句话,作为巴萨的官方口号:巴萨,不仅仅是一家俱乐部(Més Que Un Club)。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下一个定义:巴塞罗那不只是一座城市,也是一种代言海洋文明的文化;巴萨不只是一家俱乐部,也是一种自带精神属性的信仰。
高迪不够,幸好还有米罗
让巴塞罗那成为“地中海的明珠”的,是奎尔公园的彩色碎瓷、圣家族教堂的嶙峋立面,还是米拉之家的婉约曲线?
这其实是一个“高迪成就了巴塞罗那”式的伪命题。真正理解巴塞罗那城的人都清楚,尽管说过“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这样的金句,但高迪只属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他不属于世界的巴塞罗那。
高迪虽是本土士绅、中世纪修道士和加泰罗尼亚精神的综合体,但他除了早年在法国里昂设计的公寓,没有真正实现过建筑设计的“出海”。
巴塞罗那这座城市自带“出海”属性,就像它盘踞在伊比利亚半岛东北面且濒临地中海的地缘位置一样,它目所能及之处,是远方和大海。
美国作家林肯·佩恩在《海洋与文明》一书中说,“我想改变你们观察世界的方式。”那么,怎样才是观察这个世界的正确方式?
如果你站在兰布拉大道、站在圣家族教堂前、站在加泰罗尼亚广场上、站在哥伦布纪念碑下,你的心跳频率一定能和地中海海水的波动频率产生共振,就像佩恩所说的那样:“海洋才是文明的生存活力与发展动力,海洋能和人类产生共鸣。”
所以,作为地中海文明甚至海洋文明集大成者的巴塞罗那,仅仅有一个高迪是不够的。“内事不决问高迪,外事不决问米罗。”在巴塞罗那建筑界,除了久居加泰罗尼亚的高迪,还有一个“出过海”的胡安·米罗。
米罗是巴塞罗那最被低估的艺术家,没有之一。这个在20世纪初差点成为小会计的巴塞罗那青年,在27岁时第一次来到巴黎。那是1920年,被海明威称为“流动的盛宴”的法国首都震撼了他的世界观,海明威接济他,毕加索开导他,“巴黎是比巴塞罗那更大的世界,虽然巴塞罗那已经足够惊艳,但是前者却更五光十色”。
米罗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奔走时,也是巴塞罗那城市精神开始跨越地中海,与不同层次的海洋文明交锋、融合并求同存异的过程。在米罗那些看似“百鬼狰狞”的绘画作品里,充斥的并不是“上帝无言”式的极度悲观,而是半抽象的梦幻、梦想和梦境。这是巴黎对巴塞罗那在艺术层面的反哺,也是巴塞罗那本土精英在20世纪初的一次成功“出海”。
彼时的巴塞罗那,显示了自己不只是一座城市,更代表着一种敢于冒险、主动出击的地中海精神。这种精神是塞尔达规划城区时的“方块切割”,是高迪建筑里的“致命曲线”,是米罗画作里的“多彩野兽”,是所有加泰罗尼亚文化人创作时对法西斯、恐怖主义和佛朗哥独裁政权的集体抗议。
拉玛西亚,海洋文明的第N种可能
1974年,81岁的米罗受巴萨邀请,为俱乐部成立75周年作画:巴萨的队徽嵌入一条游行中的鲸鱼的身体里,而在下端支撑鲸鱼前进的,是“Barsa”(巴萨)五个字母。
1974年也是荷兰球星约翰·克鲁伊夫作为球员转投巴萨的第二年。在自传《我的转身》中,克鲁伊夫提到当年曾反复自问“为什么我要去巴萨?”,最终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假如巴萨这样的俱乐部对你有意,你肯定不会不动心。”
日后被尊为“巴萨教父”的克鲁伊夫为什么“不会不动心”?因为“巴萨”不只是一个名词、一支球队、一家俱乐部,还是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精神图腾。据说有位西班牙艺术家,在巴萨的博物馆里看到米罗设计的海报上的“巴萨”字样后,脱口而出的是一句“不自由毋宁死”。
尽管巴萨把“谦逊、努力、雄心、尊重和团队合作”作为核心价值观对外传递,但无论是这座面向地中海的城市,还是这家拥有全欧洲最大球场的俱乐部,都疾驰在追求平等、自由的路上。
自由从来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这点在巴萨青训基地——拉玛西亚那里得到了最好体现。尽管西班牙媒体曾略带浮夸地报道,“如果把欧洲的青训基地比喻为足球的王冠,拉玛西亚就是王冠上那颗最闪亮的宝石”,但拉玛西亚基地依然是巴萨的建队基石,它让梅西从阿根廷的罗萨里奥走向欧洲中心,也让哈维、伊涅斯塔这样的本土才俊在亚洲、非洲和南美洲收获无数拥趸。拉玛西亚的存在,让“足球从娃娃抓起”这句话不再是一句妄谈。
对于培养年轻球员的拉玛西亚基地,被称为“巴萨喉舌”的《每日体育报》有过一句精妙解释:“这里是欧洲足坛的天然氧吧。”
什么叫天然氧吧?“天然”指的是纯真、纯粹、纯净。拉玛西亚立足的是巴塞罗那,但接收来自全球的足球青年,16岁以下的球员每天上午补习文化课,下午出场训练;16岁以上球员在训练之余接受大学预科学习。这种“训练基地+学术象牙塔”的青训机制,让年轻球员处在纯学业和纯训练的培训中。
“氧吧”则是对足球青训体制的绝佳解释:“氧吧”代表新鲜空气,也让人联想到人体正常的新陈代谢,而足球世界里的青训基地,则是以培养足坛新鲜血液为主要目的的“氧吧”。“我们从不告诉年轻人在场上应该怎么踢,应该用左脚还是右脚,从不这样。我们让他们自己做,自己选择。”拉玛西亚青训营总监哈维·马丁说。
不光是场上的自由度,当年轻球员面临职业生涯选择时,拉玛西亚的态度是:“你有权选择不留在巴萨。”“如果有欧洲其他俱乐部想签我们的年轻球员,我会非常开心,真的,因为这说明拉玛西亚做得不错。拉玛西亚绝不会用高薪留住那些年轻球员,球员愿意留在巴萨当然最好,如果执意要走,拉玛西亚也开绿灯放行。” 哈维·马丁表示。
在拉玛西亚,球员有选择留下的自由,也有说出“我不想留下”的自由。巴塞罗那绝对不是年轻球员职业生涯的终点站,而是他们规划未来时围绕的一个圆心——以巴塞罗那为圆心,他们的下一站可能是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米兰、巴黎、慕尼黑这些城市。在未来,他们的主场或许不再是诺坎普,而是白鹿巷、老特拉福德、阿提哈德、安菲尔德、梅阿查、圣西罗、王子公园、安联这些球场。这是巴萨在足球领域里的一次次人才输出,也是巴塞罗那海洋文化对欧洲各国的一次次文化输出。
这种自主选择权,就像高迪当年可以选择留在巴塞罗那、留在米拉之家、留在巴特罗公寓、留在圣家族教堂里思考“波浪和曲线的N种可能性”,也可以像米罗一样“出海”去国外,去巴黎开画展、见名流以及参加巴黎第六区的各色鸡尾酒宴会。
这是巴萨的选择,是拉玛西亚的选择,是巴塞罗那的选择,也是海洋文明的选择。
“我可从来没见过钱袋子能进球”
“巴塞罗那既浪漫又现实,既富有自由精神又充满理性思想。”马德里人塞万提斯对巴塞罗那的这句称赞,道出了地处内陆的马德里对616公里外拥抱地中海的巴塞罗那的欣羡和嫉妒。
巴塞罗那和巴萨,的确为理想主义在欧洲开花提供了一块纯净土壤。1999 年,也就是俱乐部成立百年之际,巴萨邀请画家安东尼·塔皮埃斯为俱乐部设计官方百年海报。塔皮埃斯完成设计后,重复了一遍自己在1990年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没办法改变世界,我希望我至少可以改变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所有人都会心一笑。对这句让巴萨人心照不宣的“金句”作出最恰如其分解释的,是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他在《足球往事》中这样描述“职业足球之殇”:“足球的历史是一段从美丽走向职责的伤感历程。当这项运动变为一项产业,绽放在玩耍乐趣之上的足球美丽之花便被连根拔起。在这个处于‘世纪末’的世界,职业足球将所有非盈利的行为斥为无用……玩耍变成了由少量主角表演、众多旁观者观赏的演出,随后这场演出变成了世界上最有利可图的生意,这笔生意并非为玩耍而设,而是妨碍了玩耍。”
加莱亚诺道破的是欧洲足坛经历职业化后,在悄无声息中建立的“丛林法则”:当赞助合同、转会市场运作和媒体转播、版权利益纷至沓来时,被“规则”举起的大刀指向清晰,它们只会向多为贫者、弱者的小俱乐部的头上“砍去”。塔皮埃斯口中的“他们”和加莱亚诺笔下的“旁观者”,纷纷以国家形式入主和收购欧洲顶级俱乐部,让“金元足球”大行其道的同时,也造成了不少俱乐部内部“一言堂”“利益至上”“金钱换奖杯”理念的出现。
巴萨对“金元足球”的反击,比其他俱乐部更快,也更直接。“说实话,我可从来没见过钱袋子能进球。” 这是“克圣”克鲁伊夫在上世纪末的经典名言。“巴萨教父”态度强硬的背后,和巴萨俱乐部的会员制构架密不可分。
什么是会员制足球俱乐部?简而言之:俱乐部不归任何人,而是属于所有球迷;俱乐部主席由球迷会员选举产生,会员每年缴纳会费,俱乐部以此进行内部运作、转会交易并补充阵容。
这也是巴萨球迷和高层最引以为傲之所在。当“股份制”俱乐部在股票市场上市,同时担心商业亏损时,当“私人制”俱乐部的老板无视球迷诉求而专横独行时,以巴萨为代表的“会员制”俱乐部做的是“顺从民意”的公共决断:球迷可以核查俱乐部任一季度的财政情况,也可以通过选票决定高层任命和转会引援,用一位巴萨高层的话说,“俱乐部买格列兹曼的1.2亿欧元里,也有我的一份钱”。
足球在巴塞罗那成了艺术
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说:“在这世界上,我唯一希望永远不会结束的街道,就是巴塞罗那的兰布拉大道。”
而兰布拉大道的尽头伫立的,是左手紧握航海卷轴、右手伸臂指向远方的哥伦布的纪念碑。有人根据哥伦布食指的方向,研究过这座纪念碑的真正指向:阿尔及利亚的君士坦丁。
按照巴萨俱乐部的全球布局,在新航海时代,巴萨指向的是整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巴萨足球帝国”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大肆扩张,目前全球共有50多所巴萨官方足球学院,俱乐部还在世界各地举办过180多个青训营项目,来自50多个国家的4.5万名孩子曾接受过巴萨足球学院训练。
1979年,球员克鲁伊夫出走诺坎普,远赴美利坚。华盛顿和旧金山的职业经历,让他在美国的东西海岸悟透了体育的真谛。“学习和体育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欧洲人将它们割裂,美国人则等同视之。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一位真正懂爱因斯坦的人可以深谙体育,而一位真正的运动员也能领会爱因斯坦。”
10年后,教练克鲁伊夫回归巴塞罗那,他把在美国的心得体会缓慢注入巴萨的构架肌体里,于是才有了“梦一队”,才有了人才开始井喷的拉玛西亚青训营。“我这一代人无一例外深受披头士影响,他们喜欢特立独行。我对球队的要求也是如此:你可以在球场上输球,但一定要踢得好看,这样巴萨球迷才开心。”
巴萨独创的tiki-taka(控球战术)被称为“艺术足球”,因为所有人都在克鲁伊夫为球场定下的“三角传递”里,看到了塞尔达当初为巴塞罗那规划格局时“方块切割”的影子;在丢球三秒内迅速高位逼抢时,看到米罗的《帮帮西班牙》画作里,夸张、突出的对战争和社会不公挥出的黄色拳头;在皮球运行轨迹的可能性上,看到高迪那座到如今依然没完工的圣家族教堂,而所有到此一游后留下“它到底哪年修完啊”疑问的游客,在诺坎普观看梅西踢球时,也都会陷入“他到底往哪边传啊”的困惑。
艺术当然不是足球,但足球在巴塞罗那变成了一种艺术。面朝大海是信仰,足球是图腾。对世界来说,巴塞罗那就是那块源源不断提出创意、输送人才的“高台跳板”;而对巴塞罗那来说,世界就是那个从地中海起航的下一个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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