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晚,写作累了,到客厅休息,夜灯下,大女孩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 iPad,眉宇之间略带严肃之气,一看即知,有事了。她抬头问我:“你知道特里·普拉切特(Terry Pratchett)吗?他死了,刚刚。”我是知道的,但没细读他的作品,奇幻小说向来不是我的茶,只曾见过她捧着他的书,厚厚的一本,爱不释手。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几乎忘了,这夜听她问及,始想起有这么一位英格兰老作家。其实也不算太老,66岁,跟联合国的老年定义似乎还有几年距离。
关于他的纪录片倒是看过。谈安乐死的,他发言,他挺身,争取安乐死的尊严与权利。他于好几年前被诊断有了早发性失智症,如同《依然爱丽斯》的电影女主角,那时候才刚满60岁,计算机里的写作计划一箩筐,大志未遂,心有未甘,于是一方面加倍努力把想写的作品写出来,另一方面投入安乐死立法行动,呼吁社会大众和政府把安祥死亡的选择权利还给注定步向死亡的不幸者。从那时到这时,特里·普拉切特坚持每天写作,吃力地,跟一天天流失的记忆心志玩着拔河游戏。来不及了,快,再不写便来不及了,多写一句便算一句,多写一行便赚一行,数年间,竟然如愿再出了五六部作品。至今他共有四五十本书了,常被跟狄更斯相提并论,亦被誉为“更具幽默感的托尔金”——托尔金,就是《魔戒》的作者。
近几年普拉切特已没法敲打键盘了,仅能口述,由女儿代劳打字。女儿忆述数年前那天傍晚,在出租车里接到父亲电话,立即赶回家。但回家之前,她先绕到玩具店购买一盏能够闪发星云亮光的座灯。因她知道父亲自小热爱观星,曾经梦想做天文学家,而那夜,父女俩坐在沙发上,满室星光灿烂,尽兴聊着昔日往事和未来路向,其中包括——安乐死。
然而普拉切特爵士之死跟安乐死无关。他死于肺部感染,虽有失智症,死前仍能辨认床边亲人以及他最宠爱的猫,已算幸福。而我最好奇的想象是他如何在疾病缠身下持续写作,那不仅要体力,也非只靠脑力,而须依靠极度顽强的意志,坚持写下去,克服每日增强的挫败。意志,永远最让我着迷以及敬仰。
应从哪部作品开始读他?我问大女孩。就从“碟形世界”系列首部Guards! Guards!着手吧,大女孩建议。台湾版译为《来人啊!》,黑色封面,替读者开启了神秘莫测的奇幻探险,里面有时空穿越,有神兽激战—— 所以作者不死,只是升空到了另一宇宙。
电影《依然爱丽斯》讲的正是早发性失智症,改编自同名小说,女演员茱莉安·摩尔凭此片勇夺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摩尔小姐过往多年演得努力,替角色加盐加醋加糖加油,演绎出精彩刺激;但该片里展现的是“减法演技”,女主人公由女教授沦为女病人,记忆智能一点一滴丧失,所以表情反应亦须点滴删除,慢下来,没法不慢下来:deprogrammed(重新编程),deleted(删除),迷茫的眼神,空洞的脸容,终于,淡淡地,退席终场。摩尔小姐用加法演戏得了名声,用减法演戏却得了荣誉,生命之吊诡,谁也难料。
戏里有一段情节,失去记忆的爱丽斯回看仍有记忆时的录像,自己对自己说:哈啰,我是你,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然后教她如何服毒自杀。预留提醒,预告死亡,解脱前的哀伤是至大的哀伤。还有,爱丽斯演讲时自述病情,说失智症是“the art of losing”(失去的艺术),对患者是极大的挑战。这倒难说。既名为失智症,脑部智理丧失,受想行识,痴迷爱执,无不如梦幻泡影,只要甘于逆来顺受,说不定心无罣碍,由于无感,反而达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超脱境界。真正感受到the art of losing的其实是患者的家人,眼看患者明明实在存于目前,却早已他非他而她非她,像海滩上被海风吹散的沙丘,呼啸崩塌,沙子一把把地随风扑打到你脸上,把你打得好痛好痛。
失去者不自觉,亲历失去者失去的人,才最痛心,故亦最需要拥有面对失去的技艺。明明在的呀,怎么不在了呢?明明是他呀,怎么全不像他?多少问号难有答案,或只有一个答案: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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