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和同学回到母校雷家高中。这个坐落于绛帐镇西北三四里开外的学校,从前是扶风县重点高中,每年都会有人考入名校,一连串陌生学长的名字就是激励剂。今年,校门口的贺喜横幅照例高悬,却蔫蔫歪歪的,莫非是因为考上的都是些二本三本的烂校罢。这也是最后一次悬红了,门卫说,明年学校关门,学生们都将集中于邻县一所数千人的校园。
校外操场长满蒿草,篮板只剩下半块。开阔的土操场除了晨练跑步外,也是上体育课的地方,我鼓胀的小鸟曾被单杠“硌”了一下,几天后才缓过劲来。操场四周砌起一堆房子。那排土坯集体宿舍不见了。那个时候,宿舍门敞开着,两尺宽的地方是我们的栖息之巢。几个班的住在一起,从家里带的锅盔和咸菜,挂在床头的钉子上,稍不留神就进了贼嘴。躺进被窝,在别人的私语中沉沉睡去,只有在梦中,才是自由的。听课,做题,吃饭,机器一般转动,吃饭、手淫、睡觉乃所剩不多的乐趣。晚上,跳蚤雀跃,呼噜声此起彼伏,梦话联翩塞满了龌龊的空间。糊里糊涂被尿憋醒,提裤子走出去,背阴处有人往墙根滋尿,随风播撒的骚味能把人呛倒。
阅报栏里,从远方吹来的清风拂我心扉。坚硬的中国正在解冻,但我只能站在岸边,眺望拍岸的潮水。在梦呓之外,有个女生做成我的春梦。中越开战,伊从新疆撤到内地,寄宿在教数学的大姨处。考学的日子里没有性别,大家都是学习机器。班上仅有两个女生,平日里也不跟男生说话,在我眼里,她们是未发育好的灰姑娘。引人遐想的是文科班一位风情万种的姑娘。伊插入我们班,气氛隐隐变了。伊个头高,长得白净,又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大家挂在嘴边的脏话收敛了一些,似乎都想在伊跟前表现自己好的一面。
跟伊我也就说过两次话,发作文本时说过一句,“这是你的本子”,星期日返校,不意在镇子后边的河岸相遇,红着脸问过一句:“你去哪里?”这是同窗期间仅有的两句话。我座位靠前,伊在最后边,中间隔着七八张桌子,但好像能感觉到伊的呼吸,耳朵无时不在捕捉伊的讯息。晚自习结束,伊轻盈地打开后门,飘回住处。
一个晚上,我悄悄跟在伊后面,攀上依坡而筑的台阶,看着伊闪进屋子。伊颀长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仿佛沉思了片刻,又坐下去。就着伊的面影,我在月光下踱步。我瘦长的影子陪我站着。从渭北台地上朝南边望去,关中平原罩在清辉里。在时间凝固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动起来了,伊也从屋里出来了,两人手挽手,亲密地交谈起来。泡桐小喇叭似紫色的花,把淡淡的香气送过来。
春梦大都不妙。一天早上,我偷了胖女生的化学复习提纲。班主任先诱骗我交代问题,信誓旦旦保证不上交鹰眼校长,但我很快得到了“警告处分”!宣告处分的那个下午,我忍住眼泪,处分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在伊心中自此一文不值,我连用伊做春梦的资格也没有了。秋风吹打着落叶,我觉得自己死过去了。
一个早晨,教室里伊的位子空了,班主任说伊回原籍考试去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通信。相距数千里,两周一次的信件仿佛是我精神生活的全部。但那注定是徒劳的,文字的契合,是那个贫瘠时代挤压的结果:有了开始,似乎就必须有一个结果。“我多想你站在我的身边!”伊信中的句子。缺乏身心交融的交往过程,仅仅是靠想象和幻觉经营着,往往不知道在哪一天就会戛然而止。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梦沿着校门口的河流展开——伊走在塬上,我在岸边,即将要相见,却随即被滚滚河水分开。我设想过相见的场景:你是谁?两人可能会同时问道。在信中宛如亲人,真的相会了,我们恐怕会颇为尴尬,因为并不相知。那是交通和通信不发达时代的故事。遥远,酿成了飘渺的情思,我能抓住的就是我渴慕的,但那只救了我的手,抓的是别人的手。
河水胀鼓鼓的,生出吓人的漩涡。岸边长满了齐人高的草,夹在中间的路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31年前的那个黄昏,我遇见了你,我们其实都把头别过去了。树上的喜鹊好像叫了一声又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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