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新疆石河子,在我们那里,脑袋缺根弦、做事冲动不顾后果的人,做事跟别人都不一样的人,全被叫做“二百五”、“勺子”,骂人也会说:“你个二百五!”“你个勺子!”不幸的是,我常常是被骂的那个。
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如果我聪明理智一点,也许就不会和扎西结婚了,也不会选择离开内地到高原上生活。在青海,如果说一个人脑袋有毛病,会说“这个人脑袋麻达着呢”或者是“这个人轴式(音)着”,大意和“二百五”、“勺子”差不多——很荣幸,我在这里依然是“脑袋麻达着呢”。
扎西的村里,人们都说扎西娶了一个“富婆”。我听了心里直流血。
首先我经常被骗,易相信人。我买东西,总是比当地人买得贵,而且不好。因为只要我一张嘴说话,当地人马上就知道我是“拉猴”,这是青海人对内地人的称呼——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许多青海本地人第一次见到内地人,是一群背着猴子走街串巷的耍艺人,很多来自四川、河南和云南。现在,我也成了一个青海的“拉猴”。内地工资普遍比青海高,于是扎西的村里,人们都说扎西娶了一个“富婆”。对于一个做了十几年记者的穷人来说,“富婆”的待遇简直让我心里流血流泪。
我曾经的同事中倒是有几个真的“富婆”和“有钱人”,他们在云南大理开客栈,在美丽的苍山洱海,在玉龙雪山下。有一个老同事在北京开了生意火爆的羊汤馆,每到腊月,他就开始在网上发售山西的好羊肉,有个春节,他卖出了整整两千头羊!还有一个同事包下了几座山头,在那里养殖黑土猪,专供北京社区……大部分转型的同事投奔了门户网站,那依然是可以触摸新闻脉搏跳动的地方。
我算是这一拨里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进取心的,干什么都很“二百五”,加上我从小数学就很差,也不会算账,就根本没有想过做生意——除了写字,我还会干什么呢?
和扎西认识,已经是五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和老父亲一起在青海草原上放蜂,我采访蜜蜂,后来这个蜜蜂稿历经了四任主任,五年时光,至今遥遥无期,未见天日,倒是我们现在已经生了两只“小蜜蜂”(孩子)。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也晕晕乎乎的,同事们质问我到底为什么嫁给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这辈子毁在青海,我总是哑口无言,说不出所以然——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没有答案,扎西和我结婚大概也算一个。
扎西和他的父亲都是很善良的人,夏季蜜蜂最为繁忙的七八月,草地上会有很多蜜蜂老去,有的没有力气爬回蜂箱了,扎西和老父亲总是很小心地把它们都扫在一起,在附近挖土埋起来,让忙碌而辛劳的蜜蜂归于尘土。这样的采蜜季节,如果总是下雨,老父亲说,一定要朝着远方的雪山磕头祈祷。而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我看到扎西拍下的一张牧民为生病的母羊祈祷念经的照片,那里亦是野狼时常出没的地方,天地之间,人和羊都那样弱小。
2013年去甘肃岷县采访,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扎西打电话来问孩子的尿不湿在哪里,旁边同事听了直叹气。
不同的风俗习惯、文化和理念,如果作为一个旅行者,那是生动有趣的旅程,然而这一切却让扎西和我的生活矛盾重重。在这个男人就是天的传统地域,女人的声音实在算不得什么,在雪山脚下的牧民家里,至今有些家庭中女人给客人倒茶是退着出去的,有客人在,她们几乎是不说话的,可是放牛放羊、背水捡牛粪这些活全是她们干。虽然我不用干这些活计,却因为常常自己做决定,引得扎西十分不满,甚至家里的大事,比如地里种什么东西,也非得由我决定——我把青海别处的富硒紫皮蒜买来种下,扎西火冒三丈:“女人当家,驴犁地!”
可是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下去了,柴米油盐,奶茶糌粑,蜜蜂嗡嗡,孩子哭闹,2013年我去甘肃岷县做地震采访,费力地走在泥巴很深的山路上,扎西打电话来问孩子的尿不湿在哪里,我说在哪个哪个柜子里,旁边的同事听到了在叹气,我还笑说:“过日子呗,不就是这样子吗?”
每次从内地回到青海,又从青海回到内地,我都是懵懵的,站在雪山脚下的草原上,和在首都航站楼、北京西站的人流中,完全不同,落差让人眩晕,尤其是在青海的冬天,坐飞机回广州开年会,在广州白云机场回市区的大巴上,沿途绿色的植物、摇曳的花朵和湿润的空气不断袭来,我就恍惚着以为是在做梦。晕头胀脑地睡下,却又开始想念草原的苍凉和炉火的温暖,奶茶的香气和锅里煮肉的咕嘟声,原来雪山下草原的风,早就吹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雪山下的大蒜、麦仁,古老的青稞、燕麦,弥足珍贵。
扎西把虫草和草原黄菇从青海背到广州的时候,恰好是2012年的春节前夕,到现在我还清楚得记得,他穿着皮夹克,厚厚的旅游鞋,头发和着汗水一起贴在头皮上,嘴里不停地说:“我快热死了!”那时候正是青海的寒冬腊月。住在广州的招待所里,黄菇和虫草的气息从门缝飘出来,加上扎西奇怪的藏帽,服务员总是朝我们翻白眼,还反复问:“你们那个屋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那时候我不知道黄菇是怎样来的,后来和扎西去牧区拉运黄菇才知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的!这些野生的黄菇都是牧民在草原的雨季捡来烤干的,每一家都不多,而每一户牧民家经常远远能看见,走过去却很远。藏族牧民的传统是天黑就不往外卖东西,牛羊也不出圈,节日之前家里念了平安经,家里的东西也就不能再拿出去……腊月里,草原上的风像刀子一样,路面结冰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车祸频发,扎西去的时候骑着摩托车,几次摔倒在冰面上,他的腿,也是那一年冻坏了,到冬天总是疼得厉害。
可是只要听到我们要来,偏远牧区的牧民就特别高兴,风雪天他们也会待在路边等我们,孩子、妇女、老人,冻得脸都是青的。我也曾在青海首府西宁见过牧民扛着塑料袋子,或者蹲在路边,里面都是很好的黄菇,却常常被小商铺以极低的价格收去了。那时候我就想,如果用网络的平台搭起一座小桥,也许我可以做到。三年前,正是新浪微博火的时候,我把牧区的特产放在微博上介绍,居然卖掉了很多。
因为藏区的传统种植和内地不一样,不打农药,不杀生,有的地方还是五六十年前的老种子,尤其是榨油的小胡麻籽(亚麻籽)和小油菜,这些地方又多交通不便、汽车通行困难。然而这样的种植是珍贵的,非转基因的农作物已经越来越少。雪山下的大蒜、麦仁,古老的青稞、燕麦,在远离工业废水废料污染、雾霾、重金属污染、酸雨的地方,它们弥足珍贵。我曾经的同事们,常常和我开玩笑,说等到内地的污染实在无法待下去的时候,就要当“环境难民”投奔我来。
春天来了,高原上的牛羊、野狼、黄羊、旱獭、百灵鸟知道,人是最迟知道这个消息的动物。
虽然曾经做了十几年记者,但最初选择到高原上来,并且生活下去,却不仅仅是雪山和草原的美好,而是这里淳厚善良的人们。
冬天的早晨,扎西和我常带着老父亲和孩子一起去吃羊杂碎,热气腾腾中,一碗新鲜的羊杂,撒上切碎的蒜苗,放一勺油泼辣子,泡一个饼子,整个身体都会暖和起来。杂碎摊上,有村里来县城赶集的农民,有县城退休的老人,有很远的牧区赶来的牧民,也有很有钱的虫草大老板,杂碎摊的座椅破烂陈旧,十几年如此,大家的幸福感在此刻却是一样的。
县城的楼房越盖越多,可是许多人还是愿意在自家的庄园里种上几垄菜,种一两棵梨树、杏树、桃树、苹果树,种一片寻常可见的小花,在封闭玻璃里养几盆常年绿色的万年青和海棠,天气好的时候,晒一会太阳。
院子里冬天一般都有一盆火炕,用麦皮煨炕,整个冬天一家老老小小都睡得特别暖和舒服,这是属于平民的生活,这样的幸福感,我在背草的农妇和放牛的牧民脸上都能看到。最质朴的心和自然而然守护大自然的忠诚,在这里都真实地存在着。
现在是高原的春天,雪山的冰雪开始融化,草原开始返青,雪山的融水正悄悄地流下来,银子一样的溪水又开始汩汩奔流。扎西和老父亲培育的小蜜蜂竞先从蜂巢中爬出来,展开柔弱的翅膀,开始它们生命旅程中最初的飞翔。是的,春天来了,高原上的牛羊知道,野狼知道,黄羊知道,旱獭知道,百灵鸟知道……人是最迟知道这个消息的动物。
我最难忘高原夏季的夜晚,繁密的银河横亘在蜂场帐篷顶上,群星闪耀,清澈明亮,静谧中,饱含着大自然的纯真与真挚,这一切美好,来自自然的恩赐与给予。
我们在放蜂的路上,常遇到磕长头朝拜的人,尘土满面,一起一伏,老父亲和扎西曾经也是这样,磕着长头,祈祷一家人平安吉祥,祈祷四季有时,风调雨顺。而我自问,走在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人生路上,我一生所追求的内心的宁静与幸福感,究竟在哪里呢?
扎西说,等我们老了,就带着蜜蜂和帐篷,去到原始森林里,有蜜蜂,我们就能活下去……
高原的现代化步伐不断加快,传统的生活和文化,像冬雪一样在慢慢融化和消逝。
越来越多的远方朋友因为我描述的高原生活而心动,陆陆续续地,很多人要带着孩子来,要住一段时间体验这样的生活,我和扎西都躲开了。我愿在这安静的角落,保护我们脆弱的、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我甚至在想,在孩子们上小学之前,也许我们应该去更偏远的草原和山林,我愿孩子们看花朵与绿叶,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愿他们老来也记得与蜜蜂在一起的童年。雪山、草原、森林、无尽的牧场、奔流的河水……大自然给予孩子们的真挚和勇气,纯真与善良,也许才是扎西和我留给他们最珍贵的财富。
扎西说,等我们老了,就带着蜜蜂和帐篷,去到原始森林里,有蜜蜂,我们就能活下去……然而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心中向往的都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我想,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即使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那里现在也堆放着许多废弃的垃圾,我们始终寻找着心中的香格里拉,却一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它只存在于我们的灵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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