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田园

2020年第9期 | 总第562期

2014年9月,日本新泻,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这是越后妻有地区从2000年起每3年举办一次的国际艺术节,最大特色是人们需要在路上驱车奔驰才能和艺术作品不期而遇。(图/禤灿雄)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节目,叫《向往的生活》。这个节目会找一些明星到节目里种地。没有哪个明星会真的向往种地好吗?因为如果一个明星真的向往种地,他就可以去种地。”


这是某一期《笑场》的表演,脱口秀演员梁海源以一种夸张的口吻调侃了真人秀《向往的生活》“荒诞”的叙事逻辑:“原来种地也是能表演的,我也很想去表演种地——因为我会种地。”(不过,看过的朋友都知道,这段表演其实是调侃他“老板”李诞。)


先把为什么找不事生产的明星上节目的问题放一边(显然,这是一个关乎投资和回报的算术题)。有人抱怨,节目从第二季开始就越来越脱离“田园生活应有的面目”,其实,早在2017年,第一季的导演王征宇就已经解释过:“我总不能做成《变形记》吧,我需要一个逃离都市喧嚣、放逐内心的地方,所以它会接地气,但又没那么真实。”


摘菜、挖笋、砍柴、生火、做饭、唠嗑,已经播出三季的《向往的生活》仍然是当前慢综艺的标杆。它成功勾起了观众对中国特色田园生活的一种遐想。


但梁海源那则段子之所以成立,就在于它刺破了当下都市人的田园梦的泡沫——那种向往和想象,其实也是一次自我陶醉的表演。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但Wi-Fi信号不能少呀


逃离城市、出走田园的剧本已经很老套了。


闭上眼,你都可以回想起自己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媒体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来自北京或上海的年轻夫妇(通常没有广州),事业有成(比方说外企中层领导),大概率还育有小孩(一个或以上),可能还养了猫或狗,因为种种原因(较常见的有空气污染、房贷压力、健康问题),毅然决然,奔赴山川湖海,从此享受面包、汤、宠物以及好天气。


蓝天、密云、高山、溪流、翠竹、篝火、星月、蔬果、牛羊、野犬、幽径、青瓦、红砖、院落……在这些千篇一律的叙事中,田园生活的图景总是近乎不变,主人公们无不跟随四季轮转,在遗世独立的前现代、非工业环境里,靠着一双手,打造自己的人间乐园。然后,在劳动创造价值的过程中,他们顺便洗涤心灵,发现自我。


倒是这些故事变体中的细节更值得玩味。


2020年4月15日,甘肃玉门,摄影艺术家许熙正的宠物“阿驴”。它喜欢在许熙正驻扎的废弃电视台办公楼里乱逛。(图/张杰)


拉萨、丽江已经流俗,不再是田园意象的首选项。替补上阵的“城郊”则成为都市新中产的挚爱:这里远离城市中心,足以隔绝感官上的喧闹和车水马龙;但又不至于太远离城市,一个小时车程就能回归现代化便利。人们逃离城市的距离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以保证自己在两种生活方式间随时切换。


乡间居所需要请来建筑师精心设计。现代主义的落地玻璃窗混搭原始的木制吊顶,开放式厨房嵌入烘焙烤箱,宽敞的私人院落支起孩子游戏、玩耍的儿童帐篷。改造后的民居从外形上便和乡野社群大相径庭,而住在房子内的新中产上网冲浪时,浏览的也仍然是他们熟悉和热衷的美食、家居、艺术、旅行。


而对于不打算或还没经济实力出走的那部分田园向往者来说,一次乌镇式的古村落之旅,便足以让他们从精致的服务中体验到想象中的精神高潮。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但Wi-Fi信号不能少呀,不然怎样煎饼馃子扫码,看淘宝直播薇娅?


不过,说到人类田园梦的最新变体,则要数任天堂公司新近推出的主机游戏《集合吧!动物森友会》(下文简称《动森》)。这款以移居孤岛为主线剧情的游戏在发售首周即创下250万套销量,甚至反向带动了Swtich主机的销售数字,导致Switch大幅溢价,成为2020年最值得投资的理财产品。


很多人将《动森》大卖的原因归结于人们因疫情困在家中而激发的线上社交需求——现实里每一个人都被迫活成一座孤岛,但游戏空间则将大家连成一片大海。不过,“捡树枝的猛男”都懂的,比起清新可爱的游戏画风,种田、搞基建、炒卖大头菜期货更令人开心。


游戏学者邓剑评论道,《动森》构成了一种“悖论式的田园主义”,它用贷款建岛的模式引入了资本主义的叙事,又用家具、饰品等炫耀性的“物体系”将玩家带入消费社会的陷阱——不过,港真,中国玩家将所有游戏都玩成种田流农家乐也是见怪不怪了。



田园梦

一种被凝视的文化景观


当代人的田园梦,是不要田、不要园,只要梦。我们要的是在安全距离内凝视田园,而不是真正地肉身回归。不过,当你在凝视田园时,田园也正回以凝视。


“好奇心辞典”曾发明了一个词叫“叶公好慢”,并如此解释:“都市青年嘴上对粗布麻衣田园牧歌的慢生活表示向往,但对两公里以外接单的滴滴司机都要马上取消订单的现象,一种对‘从前慢’的自欺欺人式向往。”


同理可证,比起亲自动手、丰衣足食,点开“盒马”“每日优鲜”App,下单立送还满减包邮的“去田园式”的田园物产自然更有市场。


诚如作家顾湘在《赵桥村》一书中所说,“我们没有田园生活,我们只有便宜的生活”(顾湘从上海市区迁居市郊的赵桥村,她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滤镜下的乡村田园到底还有多大的吸引力?


2020年4月16日,甘肃玉门,坐在老城家属院外晒太阳的老人。玉门的石油资源逐渐枯竭后,油田职工及其家属分批迁往酒泉,留守在老城的大多是长者。(图/张杰)


老派知识分子总有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学者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一书中曾作出反思:“我们在如何想象梁庄?正如故乡的先验性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写村庄之前,关于村庄的想象已经在我们的思维之中。从接受角度看,我们在文学史中所体会到的村庄叙事有宿命般的几重模式:乌托邦式的,田园诗的描述,过于美好的幻象;启蒙式的,带着悲悯和天然的居高临下;原型的、文化化石般的家国模式。后来的作者总是不由自主地掉入其中一种。”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我们讨论田园生活时,每个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答案。与其说田园代表的是一种具体的生活形态,不如说那是不同时代的人所追求的一种美好生活理想。


田园梦将永远作为一种被凝视的文化景观而存在,从梭罗在瓦尔登湖做的生活实验到李子柒的古风视频,田园提供了现代化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彻底地实践田园梦是极其困难的。乡村式微,不是靠一纸振兴政策战略或地产文学概念就能挽救的,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也早已从经济分裂走到了审美对立和道德对立。如何打破自主农家乐模式只是新手上路的第一步,如何重塑对田园审美的想象才是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难题。


另外,不要以为在游戏中的无人岛就可以快意人生,无论在岛上还是在现实中,你都是有房贷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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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

《新周刊》第562期“伪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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