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学

2018年第15期 | 总第520期

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垃圾。
正如美国“垃圾学”(Garbology)代表人物威廉·L.拉什杰(William L. Rathje)教授所说,“制造垃圾正是人类存在的明确标示”,从200多万年前人类制造第一个石器时敲落的“废片”开始,垃圾就产生了。此后,有一条绵延不绝的垃圾链串联古今:从废弃的石器、古特洛伊城遗址中由一层层垃圾堆积物构成的土墩、一度被称为“粪便城市”的巴黎及其他欧洲城市,到如今漂浮在太空中的太空垃圾带、漂浮在海面上的塑料漩涡,以及数量暴增的电子垃圾,垃圾一直与人类相伴相生。
自垃圾被定义为废弃无用的物质的那一刻起,它们就成为人类的敌人,让它们彻底消失是人类的目标。“垃圾”这个词,往往带来负面的联想:无用、无益、杂乱、肮脏、恶臭,令人不适甚至恶心。有害无益的高热量食物被称为“垃圾食物”,无法提供知识养分的图书被称为“垃圾书”,而把一个人品低下的人称为“人渣”,是对其人的最强鄙视。在希伯来语里,旧约时代耶路撒冷人焚烧垃圾的盖西那河谷(Valley of Gehenna),则变成“地狱”的代名词。
然而垃圾拒绝消失。人类的消费欲望无穷,相应地,所产生的垃圾也越来越多。拉什杰教授出版于1992年的著作《垃圾之歌:垃圾的考古学研究》(Rubbish!:The Archaeology of Garbage)中有一组数据:美国每年生产1000多亿只易拉罐,扔掉旧轮胎2亿个、打火机3.5亿个、圆珠笔15亿支、剃须刀20亿片、一次性尿布160亿片,报废电视机700万台、旧汽车900万部。
这还只是20多年前的数据,今天的数据更惊人。以中国为例,其一,城市面临“垃圾围城”困局。有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大陆有三分之二的城市被垃圾包围,城市垃圾占地面积达5亿平方米,并以每年8%—10%的速度增长。其二,人们制造的生活垃圾增速加快。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6年,我国城市生活垃圾清运量达20362万吨,是2006年的1.37倍。20362万吨是什么概念?以13亿总人口计算,2016年国人人均产生156公斤生活垃圾(也就是说,你每年产生的垃圾,相当于两到三个你)。
地球迟早会变成“垃圾星球”,这成为很多人的梦魇——动画电影《机器人总动员》(WALL-E)就是这种担忧的体现:2700年,地球沦为被垃圾掩埋的“废球”,人类移居到太空船上,只剩下辛勤的“地球废品分装员”(Waste Allocation Load Lifters-Earth,即WALL-E的全名)在尘土飞扬的废弃城市里日复一日地把垃圾压成立方体。
是时候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改变我们对垃圾的看法了。从垃圾制造者变为垃圾收集利用者、过上“零垃圾”生活也许略有难度,那么,请从减少“买买买”做起。

垃圾是人类的弃儿。
在《论垃圾》一文中,学者汪民安如此定义垃圾:“如果说物有一个传记的话,那么,垃圾则是这个传记的最后尾声。”在他看来,在社会状态下,每一件物品必须存在于一个功能性的语法链条中,一旦它失去了功能性,在社会结构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可能沦为垃圾。“垃圾就是社会的剩余物,也可以说,人们以垃圾来命名社会的各种剩余物。”
汪民安认为,一件物品会不会成为垃圾,取决于人们对它的态度:物品被人照管,垃圾则是弃儿。一方面,人们出于种种考虑保存着无用的物品——“或者是出于同物品长期相处而导致的情感,或者是出于一种固执的俭省(许多穷人和老人不愿意丢弃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或者是出于一种遗忘、懒散和习性,或者是出于一种隐隐约约的修补期待”,只要没有被丢弃,它就不是垃圾;另一方面,即便它不丧失功能,在某些情况下仍有可能变为垃圾,比如因为更新换代闲置的电视机、平板电脑、手机等电子产品。另外,人们也有能力把垃圾重新变为物品。比如,一张沙发被扔到垃圾堆,它就成了垃圾;但如果有人把它从垃圾堆搬回家,它就重新具有了功能性,回复到物的状态。
1539年,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相继颁布了两道敕令,其一是规定法语为官方语言,其二是禁止市民在街道倾倒垃圾。法国学者多米尼克·拉波特在著作《屎的历史》(Histoire de la Merde)中认为,前者针对精神层面,要清理语言中不雅的词句;后者则针对物质层面,要清除城市中的垃圾。
巴黎,这个世人赞颂的“世界之都”,其实一度是“粪便城市”。中世纪时,欧洲的城市居民都在理直气壮地往门外窗外扔垃圾、倒屎尿。据史载,法国国王路易十一有次夜间散步,虽然听到了“下边的人注意了!”的高喊,但闪避不及的他仍然被一个大学生向窗外泼的尿水浇个正着。路易十一也不怒,毕竟那个年代人人如此。1395年,巴黎路政官下令,凡是向塞纳河倾倒垃圾者,“处以绞刑”。但如此严厉的处罚却未生效。
到了弗朗索瓦一世颁布垃圾敕令的时候,在多米尼克·拉波特看来,“现代性”的诉求占了上风。在现代性的逻辑里,城市应隔绝于自然,光洁、整齐和繁华才是城市的理想形象,因此作为其对立面、作为“剩余物”的垃圾必须被清除。与此同时,“剩余的人”,包括疯子、传染病人等,也视同垃圾,必须被排除出城市空间。所以拉波特说,对污物的整治,指向的是对人的整治。

垃圾里隐藏的信息,有时候比文字记载更客观。
在大英博物馆前馆长尼尔·麦克格雷格的著作《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中,有一章还原了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观众在观看莎剧时都吃些什么:他们吃坚果,也吃大量水果,包括葡萄、无花果、接骨木果、梅子、梨子、樱桃等;还吃带壳的水产如河蚌、海螺、蛾螺,最喜欢牡蛎。而这些信息,是考古工作者通过对多处剧场遗址挖掘的各色样本(其实就是当时的人留下的垃圾)进行鉴别、分析得来的。
水果好辨认,请教植物学家即可;至于得出牡蛎最受欢迎的结论,主要依据就是挖出的牡蛎壳数量相当可观。另外,在泰晤士河南岸的玫瑰剧场遗址,考古工作者还挖到了一把精致的、把柄末端刻有首字母A.N.的甜食叉。这把1590年代的叉子用耐久铁制成,在被考古工作者发现之前,它已经在地底沉睡了数百年,与它相伴的,还有多种食物残骸、衣物残片和数件可能是戏台道具的武器。
可以想见,这把叉子的主人(可能是某位爵爷或绅士),当年就是在包厢里一边看戏,一边用它叉起自带的甜食(杏仁蛋白软糖、糖馅面包、姜饼之类)送到嘴里。也许他看得太入神,以至于把这把带着异国色彩的时髦叉子(在当时叉子可是个稀罕物,英格兰人觉得吃饭还是用手来得踏实)不小心遗落在包厢里。之后,它和其他垃圾被埋在地下,等待着后人来解读。
垃圾里隐藏的信息,有时候比文字记载更客观——人类留下许多描述他们的生活和文明的记载,但很多时候不过是歌功颂德和自我吹嘘,反而是垃圾(好吧,它的另一个名字是“文物”)忠实地记录了历史。这正是拉什杰教授创办“垃圾学”的出发点。他戏称,考古学可以定义为“试着解析古人的垃圾,并从中学得古人社会与行为的学问”。可以说,垃圾学实际上是“人学”,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产出什么样的垃圾。
汪民安也表达了类似看法:“难道不可以从垃圾的角度来写一部人类活动的历史?商品是欲望的产物,垃圾则是回忆的源泉。在飞机身上人们看到了人类飞翔的梦想,但在作为垃圾的飞机的残骸中,则看到了过去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悲剧。作为商品的灰烬,垃圾是人类的遗迹,是人类记忆大海中遗漏的细小珍珠,但是,它包含了整个大海的广阔秘密。人们可以借助文物/垃圾深入历史的深邃核心。所谓考古学,难道不就是在垃圾中寻寻觅觅?在这个意义上,垃圾就是最初始的历史文献。”
而拉什杰教授的“垃圾学”概念不仅指向考古,也指向“考现”(“考现学”概念来自日本,即与考古学相对的一门学科,重在当下)。1986年,拉什杰教授主持的亚利桑那大学“垃圾计划”项目组就给美国人口普查局解决了一个老大难问题,即人口普查的漏查漏算。项目组提出,可以利用垃圾量、特定垃圾比重来重建人口的数量和特征。比如“塑料—人口”公式:人口=0.2518×5周塑料垃圾磅数;“婴儿—人口”公式:婴儿数=0.01506×5周尿片数。

既然不能消灭它们,那就应该学会跟它们共处。
从古至今,人类通常这样处理垃圾:顺手一丢。这种顺手即丢的模式在经常迁徙的原始人那里不成问题,而一旦定居,他们就得面对垃圾处理的问题。比如大洋洲内地的原住民,原本他们习惯于一年迁徙数次(原因之一便是忍受不了营地周围堆积如山的垃圾),但取得政府提供的固定居室后,他们就无所适从了。在大洋洲研究阿里瓦洛族(Alyawara)的美国人类学家詹姆士·奥康纳说:“居室固定后,要搬的就是垃圾,而非人类。这意味着人类的行为模式必须重新调整。”
也就是说,人类在成为定居的动物后,首次面临了垃圾危机。上世纪40年代末期在秘鲁从事区域定居模式变迁考古研究的学者戈登·威利曾半开玩笑地说,人类也许是被迫走向文明之路的,只因为需要某种程度的社会组织及区分适当的阶级结构,以应付日渐堆积如山的垃圾。
上世纪50年代,从事古特洛伊城挖掘工作的考古学家卡尔·布雷根(Carl W.Blegan)发现,特洛伊人随手扔垃圾的习惯,造就了他们的建筑物。地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堆满动物骨头和各种垃圾,特洛伊人的解决办法并不是把惹人厌恶的堆积物清扫干净,而是找来干净的黏土,重新铺上一层厚厚的地板,眼不见为净。很多家庭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以至于地板不断增高,最后不得不把屋顶加高或者重新开一个门。由于垃圾堆积,特洛伊城的海拔高度每世纪升高4.7英尺——这是1973年美国土木工程师查尔斯·古那森计算出的数字。
几千年来,人类处理垃圾的方式在本质上并无新意。垃圾处理的基本方式有四种:倾倒、焚化、转为有用物质(回收)、减少物品(将来的垃圾)的体积(即“减少垃圾源”)。而特洛伊人所采取的,就是最懒的法子——倒掉、埋掉。
至少在对待垃圾的态度上,现代人应该强过特洛伊人——既然不能消灭它们,那就应该学会跟它们共处,让自己从垃圾制造者转变为垃圾收集利用者。垃圾不是废物,我们应该研究如何收集、利用垃圾,而不是清除、处理它们。
一个变废为宝的代表例子是:拉什杰教授在《垃圾之歌》开篇所提到的位于纽约斯塔顿岛的弗莱士坑(Fleshkills)垃圾堆填场,一度高达505英尺,体积相当于25个胡夫金字塔,是大西洋沿岸最高地标物。如今,它被改造为生态公园。
在我国,垃圾处理收费制度正在全面推进。近日,国家发改委、住建部推出《生活垃圾分类制度实施方案》,明确了在全国城市和建制镇推行垃圾计量收费的时间点:2020年年底。但也要注意到,垃圾分类推进的步伐相对缓慢:《人民日报》的报道指出,我国居民垃圾分类知晓度高达90%,但能够参与并比较准确完成分类的人群只有20%,能长时间坚持的人更少。
所以,你是要做90%的一分子,还是20%的一分子?光知道垃圾分类的重要性还不够,还得身体力行。你可以找帮手,比如,环境守卫者“小黄狗”的“智能垃圾分类回收”模式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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