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2年3月9日,乌克兰基辅,民众逃离伊尔平,抬起婴儿车跨过一条小路。/视觉中国
“战争开始时,我们都不知道战争有多厉害。那个时候我对战争的认知,都来自于电影和片场。如今,我有了非常亲身的体验,战争太残酷了,不在战争的人是很难想象这种生活的。”2020年2月9日,乌克兰女演员伊莉莎因为疫情决定暂离中国,回到故乡乌克兰第聂伯罗与那里的家人团聚。没想到,这次离别,切断了她过去10年在中国搭建起的所有工作和生活。她先后经历了新冠疫情、俄乌冲突,起初,她被迫推掉了两个剧本里的角色,随后是无数次推迟回中国的计划,再后来,她的家乡被卷入了战争。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大屏幕上是2021年。这一年,伊莉莎有两部影视作品在中国播出,一部革命题材电视剧、一部都市情感剧。在革命题材电视剧中,她饰演的角色是苏联女兵,这是她在中国出道十多年来最擅长、出演次数最多的角色类型。从22岁到34岁期间,她演过法国人、俄罗斯人、国籍模糊的“外国人”,还有中国人,唯独没演过乌克兰人。伊莉莎(lrina Kaptelova)在电视剧《我的娜塔莎》里饰演苏联军官。一年前的今天,俄乌烽烟突起,伊莉莎身处第聂伯罗市,100公里外就是前线;与此同时,她还在舆论场上经历着另外一场炮火猛烈的“战争”。去年2月25日,伊莉莎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为家乡祈祷和平的视频。大多数网友都对她表示了同情,希望她和家人平安。但也有一些声音格外刺耳:有人给她发文章,试图“教”她重新认识历史,有人让她“先搞明白谁对谁错”,有人评论她“吃人血馒头”,甚至有人呼吁抵制她参演的影视剧。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外国人自认为比乌克兰人更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和民族情感。她无法一一回应,那时候,她面对的是随时响起的防空警报,无法预估的爆炸,也是战争中失去定数的命运走向。当地时间2022年3月25日,乌克兰哈尔科夫,一场袭击过后,一位居民从燃烧的商店中寻找物品。/视觉中国观察她的社交媒体,你会发现多年前,总会有一些陌生的男性网友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喊她“女神”“我的女神”。战争发生后,伊莉莎不再分享美食美景,取而代之的是与美丽无关的战争——受伤的同胞、防空洞里的老人、被轰炸的医院……也正因此,她不再是网友心目中岁月静好的“乌克兰美女”。当伊莉莎尝试在网络上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她亲历的战争时,她身上的“美女”标签似乎不复存在了。如今,她成了一些网友口中“卖惨”“被信息操纵”“恶意带节奏”的人。伊莉莎尽量无视这些攻击她的评论,但网暴却愈演愈烈。互联网的复杂生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伊莉莎可以理解的范围。当地时间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首都基辅,一名女子在等待火车。/视觉中国尽管她在网上经历了各种撕扯和攻击,但伊莉莎一直认为,中国是她的“第二个故乡”。过去10多年里,她一直在中国工作、生活,热爱中国文化;她参演过不少讲述中国革命、中国抗战的影视作品,对近代中国遭遇的殖民和侵略感到愤慨,深知和平和发展来之不易。伊莉莎在网上落差极大的遭遇,让我们不得不回到一个基本的问题:在战争面前,我们应该如何坚守人类的基本共识和良知。当地时间2023年1月14日,乌克兰第聂伯罗,一枚俄罗斯火箭击中一栋多层建筑后,紧急救援人员正在清理废墟。/视觉中国从乌克兰到中国工作,“我想讲述我看见的中国故事”
我出生在第聂伯罗市,这里是乌克兰东南部的城市,有100多万人口。这在中国不算大城市,但在乌克兰,我的家乡是全国第四大的大城市。那里有一条美丽的河,第聂伯罗河,冬天,这里会下雪。1990年代初期,苏联解体,那时我才5岁。我对苏联没有什么记忆,那会儿只能记得奶奶给我买的冰淇淋。成长过程中,我从未纠结过我的身份认同。我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但我的母语是乌克兰语和俄语,我拿的是乌克兰护照,我是乌克兰人。曾经的第聂伯罗市。/图虫创意我的祖先一百多年前就移居到了现在聂伯罗市所在的地区,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俄罗斯,只有俄罗斯帝国。俄罗斯帝国有许多不同的民族。那些靠近乌克兰的“俄罗斯人”很多是斯拉夫人,只是从表面上看我们很相似。在电影里,我经常扮演苏联人,但苏联人并不一定是俄罗斯人。我觉得很多的中国朋友并不太了解苏联人和俄罗斯人的区别。“苏联”全称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由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外高加索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组成,所以苏联内部也是有很多民族的。当我在历史剧中扮演角色时,我不是在扮演俄罗斯人,我是在扮演一位苏联女人。2019年6月13日,哈尔滨师范大学首届国际文化节启幕,图为留学生品尝乌克兰美食。/视觉中国2008年,我从大学毕业,专业是国际新闻。我想去中国,因为中国和我之前去过的欧洲国家很不一样,中国人很热情。我看到中国的经济发展飞速,和西方媒体上的报道不太一样,我想讲述我看见的中国故事。那时,我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读中文,没几个月,我就在电影试镜中得到了一个角色。慢慢地,我成为了中国的一名演员。我在中国很开心,在猫眼电影,我有了自己的个人页面。“我想说,真实的战争不是电影,你可能会死”
2020年2月,我离开了中国,那时候,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回来。结果,因为疫情防控,我迟迟没有回去。我的选角导演曾经帮我申请签证,但因为不断变化的疫情形式和防控政策,我没有拿到签证。后来,导演通知我,我原本的角色被取消了。我失去了我的工作。当地时间2023年1月1日,乌克兰第聂伯罗,在空袭警报和部分停电的情况下,歌剧院的一名演员在新年为孩子和他们的亲属准备了白雪皇后表演。/视觉中国战争爆发后,我很害怕。之前就有很多关于战争的传言,但我们都没当真。我演过很多战争戏,在片场的时候,中国的影视指导老师教我怎么拿枪、怎么扣动板机、怎么正确地“使用”武器。那时候我在想,我在电影里学到的东西竟然要派上用场了。不过,我没有上战场,也没有真的用到枪。新闻上说政府给平民派枪,但其实有严格的限制,如果你要当兵,你可以去军队办公室申请一支枪,你要签下你的名字,但回家以后,你不允许带着这些枪支。我想说,真实的战争不是电影。电影里,会有帅哥来救你,你知道自己不会死。现实可不一样,现实里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你可能会死。当地时间2023年2月14日,乌克兰,在Pokrovsk火车站,医生和救援人员帮助一名老年妇女在医疗列车上就座,该列车将患者从战斗前线附近疏散到更安全的地区。/视觉中国离我们家100多公里的地方,就是战争前线,开车两个小时。不过,我没想过离开。我爸爸是运动员、教练,我的妈妈、舅舅,还有家里大部分亲戚都是医生,医生有权利离开乌克兰,但是他们没有离开,事实上,乌克兰大部分的医生都没有离开。他们说祖国很需要他们。最忙的时候,医生一天要连着工作20个小时。大部分医务人员都没有在军队中工作的经验,但他们从战争的第一天起就组织起来,开始帮助伤员,尤其是冒着炮火把伤员带出战场。当救援人员将人们从废墟中救出,有医生会陪在救援人员身边。前线地区医院的医生住在医院、吃在医院,在手术室里,他们要全天候工作。远离前线的城市里,医院会提供康复治疗。在战区,医院的工作条件很不稳定。全乌克兰都在经历供电紧张。停电的时候,医院就用发电机进行发电。警报来的时候,他们会在地下室和防空洞给病人进行救治。老百姓们都很团结,慈善组织为医院购买了额外的设备,人们自发送来衣服、食物、床单、毛巾,我的朋友昨天给第聂伯河医院带来了三卡车的抗生素。医生们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悲伤、抑郁。在战争背景下,每个医生都非常重要,不仅在军队里有伤员,现在平民里也有很多伤员。当地时间2022年3月9日,乌克兰马里乌波尔,急救人员和警察将受伤的32岁孕妇Iryna Kalinina从一所妇产医院抬出,该医院在空袭中受损。/视觉中国
每天都有很长时间的防空警报。最久的一次,防空警报一天内响了16个小时;幸运的时候,一天内防空警报响6-8次。一开始,我们听到警报会往地下室或防空洞跑。我们家有一个地下室,很小,是妈妈用来储存蔬菜的,夏天放进去的菜,冬天还可以拿出来吃。但地下室非常不舒服,温度低不算什么,主要是空气不流通,时间一久,我感觉我要窒息了。也有很舒适的“地下室”。在第聂伯罗,有开在地下的酒吧或餐厅,它们也会被用作防空洞,这些地方有洗手间、有水、有食物,很温暖。我爸爸从来都不去地下室。两年前,他的腿坏了,行动不太方便。他说自己不怕,他接受命运。他出生于1961年,今年62岁,他说:“这是我的家,我不是老鼠,别人要来抢我的家,我不要从我的家逃走。”伊莉莎和姨奶奶Larisa在去波兰的路上。/受访者提供我的家人都没有离开乌克兰,除了我奶奶的姐姐Larisa。(Sloviansk),当时,她生病了,所以我们想把她送到波兰去。3月4日,我带着姨奶奶Larisa从家里出发,我们先开车去了火车站,发现火车站人挤人,根本买不到票。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坐上了去波兰的长途巴士。上了车以后,才发现,一车里全是老人,年龄最大的有90岁多了。顿涅茨克火车站,人山人海。/受访者提供从顿涅茨克到波兰边境1300多公里,以前开车只要12-15个小时,那一天,却用了快3天。由于是战时状态,很多道路被临时封锁,司机要临时变更路线,兜兜转转,蜿蜒前行。一路上,会有乌克兰士兵给我们指路,有时候他们会护送我们一截路。晚上,我们就坐在公交车上睡觉,我们也试过在田地里睡觉。但我很难入睡,迷糊20分钟就会醒来,我很害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炮火袭击。第三天,3月6日,我们到了乌克兰西部城市文尼察市。就在那一天,文尼察市的机场被俄罗斯的导弹炸毁,火光几乎冲天而起。那时我们正在大巴车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火箭弹。司机赶紧停了车,我们下车探视,但不敢离开太远。好在,后来我们顺利到达波兰边境,人非常多,都是排着队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乌克兰边境,人们等待离开。/受访者提供从2022年2月到8月,我在家乡做了半年的志愿者。战争开始以后,我的家中接待过10位难民,他们大部分来自哈尔科夫。我也在第聂伯罗的志愿者中心帮忙,每个城市都有好几处这样的志愿者中心。我的工作职责是帮助难民们联系住所,第聂伯罗当地的有钱人,会把家里的房子给难民住。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母亲从乡下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我们中心,我问她:“就你一个人吗?”她拍打着怀里的婴儿,告诉我:“伊莉莎,我的父母是不可能来的。”她继续说:“我爸妈都被炸死了,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尸体已经不完整了,我没有举行葬礼。”当地时间2022年4月6日,乌克兰基辅,警察在将遇难者遗体送往太平间之前,正在确认平民的身份。/视觉中国
时间久了,我们开始习惯这场战争。我们的耳朵变得灵敏,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我就能辨别导弹轰炸到底离我们有多远、规模怎么样、是不是很危险,虽然我们对武器的了解并不专业,但我们都有大概的判断。后来,防空警报响起,我不再躲进防空洞了,一天之内,如果我一直上上下下地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太累了。伴着警报声,我们照样睡觉。战争一开始,我准备了一个大的撤离包,里面塞了很多东西,后来,我把其他东西都拿出来了,只留下几样东西:护照、水、钱和急救药。去年7月的一天,防空警报如常响起。我准备和妈妈去郊区躲避,路上,我突然听到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波,随之传来的是大人和孩子们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又是一声爆炸,紧接着又有一声。 第聂伯罗的志愿者正在准备面包。/受访者提供到了8月底,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严重抑郁了。我感觉压力很大,喘不过气,我的心灵无法应对无休无止的警报声,我决定离开乌克兰。我看到苏格兰政府声明,欢迎乌克兰人,我看到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国家公园Cairngorms,我从政府网站上申请了一封针对乌克兰公民的特殊邮件,没有正式的签证,我就出发了。从第聂伯罗到苏格兰,我需要先坐火车去波兰,然后从波兰坐火车去德国,最后从德国飞苏格兰。战争持续了半年后,越来越多的城市回归“平静”。在基辅,人们开始“正常”工作,孩子们也能去上学了,但是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老师会带着大家躲进防空洞。战争的头几个月里,货架上经常空空如也,一些食品厂被摧毁,其中包括基辅市近郊的可口可乐工厂。但现在好很多了,很多食品、产品都从国外运输进来。此前,可能会连着停电几天,但现在还好,供电通常是4小时一轮,4小时有电,然后4小时没电。我们购买了发电机和中国的充电宝,而且每个城市基本有了合理的应对措施。当地时间2022年8月27日,顿涅茨克地区,迪利夫卡的一家商店里,退休人员Vasyl Moiseienko(右)拿着新鲜的面包,一位老年居民正在等待他的快递。/视觉中国
今年1月14日,我的家乡第聂伯罗发生了一场大型的导弹袭击。这一天是东正教的“旧历新年”,是乌克兰一年中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一座9层的居民楼遭遇导弹袭击,整栋建筑几乎在一瞬间化为瓦砾,最终导致46人死亡、80多人受伤。这栋居民楼就在我外婆房子的那条街道,小时候,我经常去外婆家玩,因此,那栋楼上有很多居民都是我外婆、妈妈的熟人。去世的人里,有一位名为Valentin Feofanovich Voznyuk的男人,他是我小时候的体育校长。他对我们很好,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其实,就在袭击发生的前不久,Valentin的女儿打电话让他去邮局取包裹,Valentin说等自己换个衣服,就下楼。几分钟以后,Valentin和他的妻子被埋在了瓦砾之下。1月14日,伊莉莎的体育学校校长Valentin Feofanovich Voznyuk和他的妻子被炸死。
我妈妈还认识其中一户的幸存者 Svetlana Figurnaya。因为这一天是旧历新年,所以 Svetlana和她的丈夫邀请了全家人共进节日晚餐。事后,Svetlana告诉人们,当时全家人坐在一张大的餐桌旁等待吃饭——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和女婿(他们特意从敖德萨来过节)、她的一个儿子和他的妻子,还有 15 岁的孙女。Svetlana要去厨房拿食物,就在那一刻,导弹击中了他们的房子,她全家人都死了,6个人都没了。只有她活了下来,因为她在厨房里。人们在准备物资。/受访者提供关于这栋楼,我还听说了很多故事。我叔叔的儿子的好朋友,就住在这栋楼里,她只有10岁。那天,小女孩和奶奶呆在一起。尽管她和奶奶都活了下来,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女孩仍旧没有摆脱生命危险。我妈妈告诉我,她做了10次手术了。她们没有家了,我妈妈、叔叔的老婆都在照顾她和她的奶奶。我想,如果导弹移动几米,如果我没有离开,死去的人就是我。对了,我童年的小伙伴Eugenia, 也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生命。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的表哥就住在我家附近。两个月前,他正在等公交车,然后死在了爆炸中。跟你分享一些不那么悲伤的事吧。我们马上要熬过这个冬天了,这个冬天不算冷,只有几天降到了10℃以下。去年12月,我在第聂伯罗的好朋友阿里克桑德拉,在地下室生下了她的宝宝。分娩的时候,医院断电,虽然有发电机,但灯光不亮,她还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小男孩。这一年,我还听说过其他不少在地铁站、防空洞分娩的故事。还有,我姨奶奶Larisa去波兰前,不忘带上她的鹦鹉Khrosha,她不忍心丢下它,如今这只鹦鹉住在我爸妈家。因为鹦鹉不能上巴士出国,所以只好留在我们这里。我还收留过一只战争中的蜗牛,半个手那么大,我给它起名为Ignat。伊莉莎姨奶奶的鹦鹉。/受访者提供战争中,很多人都会陷入严重的抑郁或麻木,但只要动起来,参与志愿服务,多帮助别人,就能慢慢地找回自我,重新获得力量。在我到这边1个月后,我报名了好几个志愿者项目,我会说英语,所以我每周都在志愿者中心给这边的乌克兰人提供翻译服务;我们会进行文艺表演,给乌克兰的伤员和医院筹集资金;我们还在这边的拍卖活动上买过汽车,与其他的志愿者一起,把车辆发到乌克兰前线,用于撤离一线的伤员。战争开始时,我们都不知道战争有多厉害。那个时候我对战争的认知,都来自于电影和片场。如今,我有了非常亲身的体验,战争太残酷了,不在战争的人是很难想象这种生活的。因为我大学的专业是国际新闻,我想要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并不是只有乌克兰人受到影响,战争发生之后,世界正遭受粮食危机。通往哈尔科夫地区伊齐乌姆的道路上,田地里有枪炮的缺口,看起来像是大自然身上的伤口。我打算今年3月回乌克兰。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我一定会回中国的,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作者 | 戈多
编辑 | 刘车仔
校对 | 杨潮
排版 | 郑李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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