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事。” /受访者提供
张蔷很难“被迫营业”。
2022年,《浪姐3》之后,这位“迪斯科女王”又回到了她舒适的生活节奏里。其他的姐姐,往往在参加节目之后,马不停蹄地开启“签约、营业”的忙碌生活,但张蔷拒绝了这样一气呵成的翻红路线。她推掉了一票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很少接受采访,保证每天都有充足的睡眠。
她也进行自己的巡演,但前提是“快乐”,每一场都要“特别美好”。
去年5月,张蔷参加《浪姐3》,意外成了节目组的“反卷达人”。在这档以“励志”为名的选秀节目里,张蔷没有一点竞争意识。她主动要求淘汰,坦言从小没怎么“遭过罪”,只想早点回家休息。比起排名、人气,她真正关心的是身体舒适、心情愉悦。
在这档以“励志”为名的选秀节目里,张蔷没有一点竞争意识。/《浪姐3》截图
但这并不意味张蔷没把自己的“本职工作”放在心上。张蔷享受舞台,准确地说,她享受音乐本身。
任外部世界如何改变,她一上台,迪斯科的电音响起,你就会自然地放松、摇摆,把今天的烦恼留给明天。
用时下的流行热词来说,张蔷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松弛感”,感染着屏幕前的观众。究其内里,她的松弛是一种真正的迪斯科精神——尽情、尽兴、活在当下。
张蔷最看重“快乐”,而如今的年轻人普遍焦虑、不快乐。她对新周刊记者说,她相信快乐背后的吸引力法则,“你追求快乐,你就会有好运气;你追求悲伤,忧愁就会笼罩着你”。
她的松弛是一种真正的迪斯科精神——尽情、尽兴、活在当下。/受访者提供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迪斯科
年过55,舞台上的张蔷还是她18岁时候的装扮——爆炸头、大耳环,紧贴身体的亮片连衣裙bling bling。她的外形怎么也塞不进互联网上“少女感”的范畴里,但却有种比“不老童颜”更货真价实的青春气息,自然、自信、自由。她的嗓音几乎没有改变,近40年过去,她的声音始终甜蜜、娇嗔、嗲声嗲气。
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时间在张蔷的身上似乎不着痕迹。她想事情简单,说话“管不住嘴”,总是学不会“处事哲学”,怎么都和“沉稳”“老练”搭不上边。
她成了年轻一代和父母之间的音乐“公约数”。网易云上,有粉丝评论:“我和我妈都爱死蔷姐了!”
张蔷把这种时间的魔力归结于她的音乐——迪斯科。上世纪80年代初,正在读初中的张蔷在短波收音机里听到迈克尔·杰克逊的《Billie Jean》,她开始情不自禁地摆动、摇头、脱掉外套,年轻的心灵受到了震颤。这首混合了迪斯科、布鲁斯、放克的歌曲,唤醒了张蔷身体里对新世界的渴望。
她想事情简单,说话“管不住嘴”,总是学不会“处事哲学”。/直播截图
张蔷自幼学习小提琴,母亲是中国电影乐团交响乐队的小提琴手,家庭的音乐氛围浓厚。因此,她比同龄人更早地接触到了外国音乐,她听卡朋特、披头士,也听芭芭拉·史翠珊,偶像是迈克尔·杰克逊,最爱的音乐类型是迪斯科。
1985年1月,17岁的张蔷发布首张专辑《东京之夜》,仅在中国内地,销量就超百万张。很快,她掀起了一股属于中国本土的迪斯科狂热。1986年,18岁的她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成为首位登上《时代》的华人歌手。
80年代,迪斯科对于国人的意义不言而喻:在此之前,人们对于身体态度普遍保守、拘谨;迪斯科之后,“扭屁股”“转腰”不再成为禁忌,全中国人民的身体空间得到舒展、解放。
对于张蔷本人,迪斯科对她的吸引则再简单不过:选择迪斯科,就是选择了快乐。
80年代,迪斯科对于国人的意义不言而喻。/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年轻的时候,张蔷也曾尝试过其他类型的音乐,但都没有迪斯科给她带来的感觉美妙。迪斯科音乐节奏感很强,每分钟120个鼓点,没有间断,沉浸其中,身体会自然放松。
张蔷告诉新周刊记者:“我觉得它就是特别适合我,如果那个节奏不对,在台上我就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最后要用毅力去强撑。”
在张蔷看来,身体的律动和歌唱一样重要。她翻唱过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观众反响不错,她却觉得不够享受:“都是在那假装带感,你懂吗?”
中学时代,张蔷就摸索出自己的唱法。当时,年轻人唱歌喜欢模仿邓丽君,张蔷有点不以为然:“学邓丽君,你们唱得能有邓丽君好吗?”她告诉自己:“毕竟(音色)还是你自己的,所以我就不学任何人,但是我听他们的东西。”
流行音乐在80年代初期的中国还是一个全新事物,发展、推进小心翼翼。结合了民族声乐的通俗音乐,甜而不腻,主题超脱于“小情小爱”,比如李谷一的《乡恋》、程琳的《小小少年》。
中学时代,张蔷就摸索出自己的唱法。/唱片封面
但张蔷觉得这些音乐“不够流行”。张蔷回忆,当时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星都受到过学院派的影响,唱法多多少少有点美声、民族。
张蔷想要的是“纯粹的流行音乐”,因为“纯流行音乐是一种完全放松、自由的状态”。而迪斯科,能够最大程度上给她这种自由。
文化研究学者理查德·戴尔(Richard Dyer)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捍卫迪斯科》,他指出,迪斯科音乐是“全身性的,能发现身体的自我”,是“认识到现实本质矛盾之后依然追求理想的浪漫主义”。
不夸张地说,迪斯科的解放,不仅是身体层面的,也是心灵和欲望层面的。
只需几毛钱,青年们就能获得一张“迪厅”的入场券,跟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尽情摇摆。身体的互动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边界也被打开,无论性别、年龄、出身,舞池里,大家都是平等的。
迪斯科的解放,不仅是身体层面的,也是心灵和欲望层面的。/张蔷MV截图
90年代以后,迪斯科归于沉寂,曾经的迪斯科厅逐渐沦为了老年人的休闲专场。
近半个世纪过去,“迪斯科精神”很少再被提起,但再次“出山”的张蔷,却让我们看到了久违的迪斯科特质——追求快乐、理想主义。
她的声音仍旧无忧无虑,姿态轻盈。在她身上,你会真正地感叹,迪斯科不仅属于年轻人,而是一种全年龄段可以共享的音乐。
“摘下发套,
我就是一家庭主妇”
2022年,《浪姐3》之后,张蔷没怎么“奋力工作”。她在播客里撂话:真人秀,一次就够了!
其实,参加《浪姐3》之前,张蔷的内心是拒绝的,因为她“不喜欢过多的自我展示”。很多人对张蔷的气质都有一种误解,以为她是派对中心、炸场女王,但实则不然,她说:“我不喜欢拔尖,也不喜欢成为焦点。”
“我不喜欢拔尖,也不喜欢成为焦点。”/受访人提供
这一点并非自谦。张蔷的音乐曾风驰电掣、电闪雷鸣地碾过她的时代,但她本人甘愿在漫长的时间里“悄无声息”。
在去年12月上线的纪录短片《生活闪亮时2022》里,张蔷被选为“2022年度热点人物”。她说自己在台下,就是一平凡的家庭主妇,“最好没人认识我是谁”。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她甘之如饴。
如今,张蔷不再需要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用筷子把头发一点点地做成小卷,用半天的时间搞出一个爆炸头。发套是现成的,每次佩戴之前,她会自己修剪假发的造型、长度,用得差不多就直接扔在化妆间,再买一顶新的。
爆炸头,是张蔷的舞台标识。从80年代中期至今,发型界的潮流更迭了千百回合,但张蔷始终认为爆炸头是最适合自己的舞台造型,因为自己“脸圆”,爆炸头可以修饰脸型。
她说自己在台下,就是一平凡的家庭主妇,“最好没人认识我是谁”。/《生活闪亮时2022》截图
她说:“毛发茂盛是一种生命力。”她蓬松的头发,会给人一种热情洋溢的感觉。而发套,不仅是她重返80年代的道具,也是她“公众生活”与“家庭生活”的分界点。
张蔷对“名气”从未有过太大的野心。
面对“唱片销量2000万”“时代周刊第一人”这些标签,她都不屑一顾。一个有名的段子是,搬家的时候,张蔷把奖杯、杂志都扔了,以至于总被媒体问到“登上《时代》是什么感受”,她多次回答,当年没听过这个杂志,“没什么感受”。
1987年,19岁的张蔷在事业顶峰期选择出国留学,在旁人看来轰轰烈烈的决定,她讲起来同样云淡风轻。
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去适应国外的生活,更没有想过自己在国内这么红,要如何才能割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出发前,张蔷甚至没有想好自己想去学什么专业,她直言:“我就想站在国外大街上,看看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同,想吃点国外奇怪的东西。”
“毛发茂盛是一种生命力。”/受访者提供
到了澳大利亚以后,张蔷没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人生第一次吃比萨,她觉得“好恶心啊”;澳大利亚黄瓜偏酸,“没有国产皇冠黄瓜的那种清香”;芝士香肠,和国产的没法比,“北京的风干肠、蒜肠,吃起来都是很爽的”。唯一让她留恋的食物,是当地品类丰富的碳酸饮料。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澳大利亚珀斯这样一个小众的目的地,张蔷的理由特简单:“有人说能帮我办一个出国留学,问我要不要看(珀斯的)照片,我觉得挺好看的。”然后张蔷就一拍脑袋,决定去照片上的这个地方留学。
一年后,张蔷为爱情回国,与当时的男友结婚、生子,人生的转向顺理成章。
你很难想象她这样一个“风风火火”“万众瞩目”的女孩,投入家庭生活的时候如此干脆、利落。
她并不否认成为母亲的辛苦。她承认自己从20岁起,就开始操心了——“因为你不能睡觉,小孩醒了、饿了,或者需要你抱,你就得起来。”这段婚姻最终以离婚收场,此后8年她都独自带着儿子工作、生活,直到2004年,她遇到现任丈夫,才再次开启婚姻生活。
“我就想站在国外大街上,看看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同,想吃点国外奇怪的东西。”/受访者提供
但张蔷从不反刍过去的选择,面对网友对她年轻时“放弃搞事业”的质疑,她大方自嘲:“对啊,我就是恋爱脑。”
“怀念年轻时最火的时光吗?”——她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怀念。”
张蔷不是一个怀旧的人,可以说,她本人并不耽溺于过去的美好时光。她真实地享受过80年代,却不会给自己叠加时代滤镜。
“那个时候的明星和今天是不一样的。我爆红一下就收手了,大概就成了过气明星了。”张蔷从来没有为自己“星途的陨落”而感到伤感。
她形容自己最红的那段日子:“礼堂破里吧唧的,站那唱有什么可怀念的。拿的都是做报告讲话用的那种话筒”;不仅音效拉胯,灯光也不行,“灯光都是包的塑料纸,糊得绿的、黄的、红的”。
张蔷从来没有为自己“星途的陨落”而感到伤感。/《生活闪亮时2022》截图
经常有人请她开个人演唱会,张蔷大多拒绝,她直截了当:“你们的舞台肯定不好,乐队也不好,什么都不好。”她去首体演出,评价:“也就那样。”
80年代,国内的新兴事物仍处于萌芽阶段,十几岁的张蔷却在心里搭建了“世界级”的艺术想象。她坦言,当时国内的环境并不能满足她的音乐追求和审美需求。所以,退圈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豫。
比起同时代的年轻人,张蔷早早地尝试了最先锋、最前卫的东西,从精神消费到物质消费。此前,她曾在媒体采访中表示,80年代,自己就把全北京最高档的地方逛了个遍。
正因如此,张蔷身上没有对物质的迫切渴望,也没想过一定要出人头地。
比起同时代的年轻人,张蔷早早地尝试了最先锋、最前卫的东西。/专辑封面
虽然张蔷早早就站在了时代的风口,但相较于惊世骇俗的生活,她向往安稳,想要端“铁饭碗”,有种“北京孩子”特有的知足常乐。如果不是母亲担心她性格直爽被人欺负,张蔷的人生轨迹可能是进东方歌舞团,住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出国演出时,高高兴兴地唱自己喜欢的歌曲。
如今,过了大半生“归隐”的家庭生活,她没觉得这样的生活埋没过她的才华、名气。
她和丈夫、孩子们的关系很好,并笃定地相信:“家庭生活才是最真实的。”
构建另一种审美
在审美工业化的今天,张蔷创造了另一种美。
她无视“白幼瘦”的“审美霸权”,尽可能地接受自然衰老,拒绝流水线般的审美标准。
她有一套自己的化妆方式。在《生活闪亮时2022》里,她爆料自己很少用粉底和腮红,哪怕是录节目也不用。参加《浪姐3》时,她和其他“白到发光”的姐姐们站在一起,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黄种人”。
她爆料自己很少用粉底和腮红,哪怕是录节目也不用。/《生活闪亮时2022》截图
张蔷对此解释,她觉得自己皮肤状态非常好,如果涂上厚重的粉底,反而会让她唱歌的时候显得表情“很板”。
她调侃,自己不喜欢那种打了很多粉的“壳脸”。“很多歌手在电视上展现出自己的那一刻,他们都希望看到自个儿特别漂亮。我无所谓,我自己的样子就可以了,也不用特别漂亮、脸特别白,不需要。”
张蔷打心眼里,有种对“美”的自信。
青春期的时候,张蔷认识了一群学画画的人——“他们说我不漂亮,但是很美,在他们画笔下,能捕捉出我的神韵。”
13岁以后,张蔷发现马路上开始有男孩子注意她。放学以后,她时常“挨截”,她发现,“自己是个少女了,身上开始集聚一些魅力的东西了”。
张蔷打心眼里,有种对“美”的自信。/纪录片《现象1980》截图
她喜欢时尚,自己做发带、改衣服,动手能力特别强。把喇叭裤的喇叭去掉,裤口改窄,就成了锥子裤,跟今天年轻人喜欢的窄腿裤差不多。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是,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自己的审美决定的,发型、妆容、穿搭,都是自己的主意。别人也会劝她:“蔷姐,你要不试试这个风格。”但她知道,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
张蔷曾对媒体说:“我不好看,但是我美,我身体里散发着一股磅礴的美!”她所谓的“磅礴”,正是大家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无尽的生命力。
当下,容貌焦虑、颜值内卷愈演愈烈,这样的宣言掷地有声。
去年年末,张蔷曾因为“眼袋手术失败”登上热搜。这是她在纪录片《生活闪亮时2022》主动爆料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地拥抱身体的衰老。
她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地拥抱身体的衰老。/《生活闪亮时2022》截图
当女明星们忙着做医美、进行身材管理,或为“垮脸”闷闷不乐时,张蔷积极拥抱自己的美丽:“我身材没怎么变”,“小腿线条很美”。
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偶尔才露面一次的张蔷,有望成为“推进审美多元化”的解放先锋。
“时间在我身上没停滞,
一直往前”
张蔷并不抗拒“80年代”的标签与其如影随形。
她的音乐为年轻一代构建了一个怀旧的乌托邦,那里有“崇高的誓言”,有“热烈的爱情”,也有“约翰·克里斯多夫式的友谊”,那是一个为理想而战、为爱情哭泣的年代。
“当我站在台上,我的音乐是年轻的。”张蔷说,在音乐层面,她和当今的年轻人没有代沟,她和年轻的乐手同吃、同玩,她的音乐唤起年轻粉丝的悸动。
“当我站在台上,我的音乐是年轻的。” /受访者提供
有粉丝评价“张蔷现在什么样,年轻的时候就什么样”,张蔷并不认同:“时间在我身上没有停滞,一直在往前。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
只是,一直变化的是私人生活里的张蔷,作为公众人物,她从没想过要向观众传输人生的阅历、时间的成长。
张蔷有一些朴素但风趣的生活智慧,其中部分来自她的“享乐主义”天性。
她常说:“人活到这个年纪,不要跟自己过不去。”《浪姐3》的熬夜训练,她只觉得“遭罪”。事情一多,她就会有烦躁的情绪,所以不会轻易自我刁难。
张蔷有一些朴素但风趣的生活智慧,其中部分来自她的“享乐主义”天性。 /《浪姐3》截图
她在物质方面不委屈自己。她说:“我从来不抠搜钱,钱就是越花越有。”因为她坚信“钱是人发明的”,而不是相反。
她喜欢睡觉。在她看来,“能睡”是一项重要的幸福指标,她认为“女的就应该想睡的时候随时能倒下去”。
随着年龄渐长,张蔷不再喜欢和太多人交往。长期的家庭生活没能让她学会复杂的处事哲学和自我保护机制。面对成人社会心照不宣的“规则”,她常常显得束手无策。
因为总是快言快语,面对镜头,张蔷唯一能让自己做的就是“少说话”。
她常说:“人活到这个年纪,不要跟自己过不去。”/《生活闪亮时2022》
好在,无论时代如何更迭,张蔷有一种能够应付周围的超能力——快乐。
她不喜欢“苦哈哈”的生活态度。回想年轻的时候,她也曾经随大流追求过悲伤,好像“悲伤是深沉的,那玩意要玩一玩”。
但如今,她坚信:“追求快乐的人才是活明白了的人,里边的很多东西是很玄学的。你知道人有磁场吗?”快乐相吸,悲伤相斥。
是的,她把最大的精力投在当下,正如她置顶的微博所言:“快乐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事。”
她坚信:“追求快乐的人才是活明白了的人。”/受访者提供
参考资料:
谷鹏飞 赵琴|中国当代流行音乐与身份认同
界面|张蔷:北京女孩,中国玫瑰
中国新闻周刊|55岁的张蔷:40年只做迪斯科女王
知乎 |《极乐迪斯科》中的迪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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