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电影里的裘·德洛秃顶、颓老,更被老婆送上一顶绿帽子,造型和遭遇皆跟翩翩俊男身份不太相衬,不能不说是为了托尔斯泰牺牲皮相了。但,谁会拒绝牺牲呢?谁会那么笨?如此文学经典,如此文化殿堂,如此黄金机会把自己融入文明历史,裘·德洛和他的经纪人想必连做梦亦感心满意足。
《安娜·卡列尼娜》开始连载于1875年的《俄罗斯公报》,此后一直被认真的文学读者评为“最伟大的小说”,几乎没有“之一”。托尔斯泰凭之自豪,视之为“所能写出的最完美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则“不止是小说”,而是哲学,是理论,更是人性与神圣的对话。陀斯妥也夫斯基表扬说“这是没有瑕疵的艺术品”,高尔泰更指“不了解托尔斯泰,便没法了解俄罗斯”,而《安娜·卡列尼娜》就是托尔斯泰的民间观照。
它已是第三度改编为电影了, 也有过电视剧, 感染意义早已超越俄罗斯也跨越了文字。 影片来到香港,片商为吸引眼球,竟起了“贵族孽缘”的片名,安娜·卡列尼娜反而只成副题,实在扫了托尔斯泰的雅兴。可是在商言商,无可厚非,否则票房将更冷清。但幸好除了有本地文青和裘·德洛粉丝入场追捧,也出现了不少内地游客,且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也难怪,俄罗斯小说曾是他们成长时代的宝物,多少热血多少眼泪,都曾被俄罗斯作家引爆,此番观影,既是怀旧亦是自省,每个镜头每句对白里面都有自己的青春。
而更有趣(也更可恶!)的是,或因感情过于投入,许多人忍不住一边观影一边评论,坐在我前排座位的是四个文艺中青,坐在我后排座位的又是另外四个文艺中青,120分钟内,前排的善男子善女子不断絮絮私语,后排的善女子善男子,唉,亦是,遂令我觉得非常烦扰。看电影的最大乐趣其实等同做梦,必须全神贯注始可切身感受戏中人的喜怒哀乐,“梦里不知身是客”,才可入戏;一旦被杂音骚音干扰了,脑袋清醒,好梦破灭,所有喜怒哀乐皆大打折扣。此之所以在戏院内响起手机铃声是一桩罪大恶极的败德事情,它让所有观众跟电影之间有了疏离,戏是戏,我是我,戏里情节不再真实,有如涨满的汽球被针戮了一下,泄气了,情绪难再集中,简直是偷窃了我们的观影快感。戏院内不关手机,应该被抓去坐牢。
讲话讲话,这些文艺中青到底在谈些什么?既然被干扰了,我索性偷听一下,原来主要是讨论电影情节与小说之间的异同,那个人物变好了,那个人物变坏了,诸如此类。到了电影的中后段,好脾气的我终于忍不住发难,先俯身对前排观众说“你们能够安静一些吗”,再微微转身对后排观众说出相同话语。有效吗?有效了十分钟,又来了,又聊了。我唯有静默,懒得再说,暗叹倒霉便是了,也暗中决定找一天再来看一遍,再来欣赏这影像版的俄罗斯故事。
有人说“俄罗斯人是地球上最擅长说故事的民族”,或因地处极寒,或因伏特加酒精的催化作用,俄罗斯文学确是深沉壮烈,仿佛每位伟大的作家都曾有那么一个寒夜,独坐于冰湖岸边,瑟缩着,面对火堆,抽着草烟,喝着烈酒,杂乱苍白的胡子上结着冰珠,远处豺狼咆哮,劲风暴啸,宛若群鬼狰狞。可是抬头望天,繁星铺盖,黑夜闪着亮光,如同诸神的眼睛在眨动在微笑在招手,别惊别惧,我们在等你,只要你愿意,举起手来,我们将迎接你到净土。
但问题是坐在群鬼与诸神中间的作家偏偏迟疑。只因作家是人。人总要选择,或总以为自己能够选择。但又偏偏不容易也不懂得选择。寒地里的作家被选择撕裂,时而仰颈,时而低头,灵魂与肉体分离,所以坐着不敢妄动,唯恐稍动即被选择的张力撞击得支离破碎。终究唯有继续喝酒,抽烟,以及书写。书写成为唯一选择。俄罗斯作家选择把选择的难题在小说里留给后世。在文字面前,群鬼无语,诸神静默,永恒的对峙留在纸上,其后,展为影音,像一道旋风,把每一位观影者吹刮到冰雪野地,陪伴他们思考。这正是俄罗斯文学的最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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