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诗歌,陈旧腐败的旧生活打开了一个狭长的缺口。借着诗集出版和节目录制的机会,被称为“农妇诗人”而被观众认知的韩仕梅,多次踏上前往北京的高铁。她去过故宫、颐和园,看了南锣鼓巷、鼓楼、后海。她与很多女性聊天,见识到每个家庭的不容易、各式各样的苦,重新感受生活和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给韩仕梅插上了一双翅膀,治愈了她的痛苦。但是,韩仕梅还是想离婚。她还是心太软了。
作者| 赵皖西
编辑| Felicia
2021年,一位名叫韩仕梅的农妇引起了全国网民的关注。
她以农村和婚姻生活为素材,创作数百首诗歌,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因为农妇写诗的经历和现实婚姻的苦楚,来自河南的韩仕梅被媒体争相报道,逐渐小有名气,收获了“田埂上的诗人”“写诗农妇”等称号。
▲韩仕梅坐在田野间
受访者供图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这句广为流传的诗句,是她婚姻的真实写照。如同中国的千千万万女性,韩仕梅被困于婚姻和家庭的牢笼,囿于传统乡村社会的公序良俗,无法自行选择出走和逃离。
因为诗歌,陈旧腐败的旧生活打开了一个狭长的缺口,透出些许鲜活的气息。这是韩仕梅找到的全新娱乐场所、独属于她的精神世界,里面有花,有草,有树,有山,有水……她说,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一只不会飞翔的大雁,是诗歌让她学会了飞翔,那是生活给她的奖赏。
▲小村庄里的诗人韩仕梅
受访者供图
三年前,新周刊·局外人视频栏目曾来到韩仕梅的家乡,记录下她当时的生活。那时她刚刚走红,无数网友鼓励她为自己而活;与此同时,丈夫怕她“飞走”,对她时时监视;一双儿女重新认识自己的母亲,支持她离婚。她自己却说:“我现在就是坦然接受命运,不接受也没办法。”
▲韩仕梅喜欢
一边听音乐,一边做饭。
受访者供图
三年过去,韩仕梅依然在书写,也依然处于婚姻和生活的困局,但周围的微型社会已经显然发生了巨变。
近一年多时间里,她没有继续打零工。前段时间,韩仕梅出版了首部个人诗集《海浪将我拥起》,其中囊括了158首精选诗歌,这些诗真诚而质朴地展开了这位乡村女性酸楚、苦涩的人生上半场,她对爱情的渴望、亲情的缅怀,以及对普天下女性的鼓舞与热爱。
▲《海浪将我拥起》
作者: 韩仕梅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9-1
借着诗集出版和节目录制的机会,她多次踏上前往北京的高铁,去过故宫、颐和园,看了南锣鼓巷、鼓楼、后海,跟喜欢她、支持她的年轻读者们见面交流。
采访当天,她刚在北京录制完一档跨年节目,一回到家,又开始做家务,接待专程前来视频拍摄的记者们,忙完这一切,终于在深夜拨通了我们的视频电话。尽管行程繁忙,但电话那头的韩仕梅,依旧轻快、热情,脸上堆满笑容。
诗歌在挡在她面前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有窗的地方,或许还有门,还有路。一个农妇开始写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推开这扇窗,站在新旧世界之间的韩仕梅,还在找寻那扇门,那条路。
一个农妇
用家乡的土
撮一条长长的路
一直延伸到乡约的大门
汗水滋润了泥土
泥土孕育着稻香
生长出玉米的金黄
捧一抔家乡的土
带着乡亲们的祝福
泥土里有丰收的喜悦
也有说不完的苦
——《乡约》
在写诗之前,韩仕梅只是中国万千农妇中普通的一个。
▲韩仕梅和她的农田
受访者供图
随家人搬到河南省淅川县薛岗村是后来的事。1971年,她出生于湖北一个农村里,是家中的第五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出生时是趴着的,母亲迷信,觉得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不孝,本想把她塞进尿罐子溺死,被韩仕梅的父亲拦了下来。
▲澎湃“温度计”
《田埂上的写诗者》
父亲曾当过军人,母亲是大地主的女儿,年轻时家里也阔过,但到韩仕梅这一代,早已没落。在《海浪将我拥起》的自序中,她回忆童年:“一切都是真实可触的。母亲的脸是,破败的屋墙是,粗陋的田埂也是,连贫穷和饥饿都有触感。”
小时候,韩仕梅的学习成绩很不错,每次考试都能保持在前三名。初二那年,因为家里交不起18块的学费,韩仕梅被迫退学,回家帮忙干家务活和农活。退学后的好多年,她总是做梦,梦见自己还在上学,梦见自己趴在课桌上写字、写作业,梦见自己考大学。
▲十点人物志
《一个农村女人的自救》
梦境终究虚幻,残酷的现实却直直向她倾轧而来。1992年,22岁那年,如同她的三位姐姐,韩仕梅的婚姻被母亲以3000块的彩礼钱包办出去。出嫁那天,她坐上一辆卡车,被送到如今的丈夫王中明家中。“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也没得选,她把我的人生自由权给剥夺了。”
记得我出嫁的那天
我在哭
父亲也在一边抹泪
我不想让父亲伤心
坐上卡车走了
……
我的青春,我的梦
都定格在我出嫁那天
父亲和我的泪水里
——《再道父亲》
嫁过去才知道,王中明的家庭情况也不好,娶她的彩礼钱都是借的。丈夫没有固定工作,成天赌博,经常早晨出去,晚上才回来,有时甚至能赌通宵。家里的事,他从来不操心,全靠韩仕梅来扛。
▲B站:农民诗人《韩仕梅》
一首女性觉醒的诗歌: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
@畅导smile
韩仕梅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她在工厂里做过饭、在服装厂里干过流水线,也扎过钢筋、和过水泥、搬过砖……无论是“男人活”还是“女人活”,她都干,哪里有活就去哪里。连生产的前一天,她还在田里劳作。她形容自己就像沙漠的一粒尘埃,又是照亮家中的月亮。
2020年4月26日,一个郁闷苦楚的夜里,她在快手上写下第一首诗:
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是谁伤透了你心房;是谁gu灯自欣赏。
谁是我,我是谁,时光congcong如流水,掠走姑娘的青春梦,花蓉月貌追不回。
▲纪录片
《墙里写诗的妇女》
初中没有读完,出嫁之后又一直忙于生计,没有时间读书,韩仕梅早已提笔忘字,这首诗里夹杂着好几个错字和拼音。然而,这是韩仕梅关于自己这段婚姻的切身体会,由她在无数个夜里流下的眼泪酿造而成。
当一个农妇开始写诗
没被媒体报道之前,韩仕梅写了很久的诗。她给工友们写、给工厂的领导们写,“一人编一段,想给谁编就给谁编”。工友们都夸她聪明,但她知道,这些都是客气话,自己写的东西,没什么意义,就是顺嘴的乱编。
诗歌的灵感源源不断。读书时、做饭时、听歌时,灵感一来,韩仕梅立刻停下手中的事,抄起最近的纸笔。厨房的灶台上、工厂的宿舍里,都是她创作的场所。孩子们不用的笔记本、废弃的旧纸壳,都被她用来誊抄诗歌。
▲韩仕梅的诗句字迹
@局外人视频
后来,儿子给韩仕梅下载了快手,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短视频,搞笑的、卖货的、唱歌的、跳舞的,也有人在上面写诗。刚开始她只是刷着玩,后来,平台不断给她推送写诗的视频,看得多了,她也试着写。
和网友对诗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爱好和娱乐方式。忙了一天,晚上闲下来,她就跟网友对诗,一直对到对方对不上来了,她就感觉开心。“刚开始我都是写五言、七言,都算是打油诗,没有韵律可言,比人家那个可差个十万八千里。”
▲韩仕梅在快手和网友对诗
@局外人视频
王中明不喜欢妻子写诗,更不愿意她在网上和各种人聊天。对于他来说,互联网和诗歌,都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这个世界给韩仕梅插上了一双翅膀,治愈了她的痛苦。有网友教她平仄,“好学得很,一学就会”。网友里有个大学老师,让她不要死记硬背地学习格律和韵律,跟她说:“你就随心所欲地写,自然流淌出来,不受局限,写出来就能打动人。触及人的灵魂,那就是好诗。”她记在了心里。
很多年轻人涌进她的私信区,跟她聊天,表达对她的喜爱。一个武当山的女孩,十六七岁,她的父亲成天酗酒,喝了酒就打她母亲。韩仕梅看了心疼,但也没办法,只能告诉她:“你要好好对你母亲,养活你们不容易,她心里苦嘞,如果能从你这得到一点温暖,她才有前进的动力。”
▲澎湃“温度计”
《田埂上的写诗者》
另一个小女孩跟她说,她母亲重男轻女,偏袒她弟弟,不认识韩仕梅之前,她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韩仕梅安慰她:“她毕竟是你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挺不容易的,但这个年龄段的女性,思想认知都比较守旧,你不要跟她计较。咱想母亲的好,不要光去想她的坏。”
2021年初,韩仕梅刚走红时,博集天卷的图书编辑张攀联系她,希望为她出版诗集。几番周折之下,直到2023年,相关事宜才有了明显进展。
▲韩仕梅与张攀
受访者供图
那天下午,韩仕梅正准备去工厂食堂做饭,手机上收到了出版方发来的图书出版合同,多年的心酸混合着高兴,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哭得停不下来。
诗集出版之后,韩仕梅终于有机会与她的读者面对面交流。新书签售会现场来了很多年轻读者,有人喜欢韩仕梅写的那句“我的心事很重,可以压裂地球的眼睛”,有人喜欢那句“我依然站在刀尖上为你跳舞”。
▲韩仕梅携新出版的诗集
《海浪将我拥起》
来到北京,举行签售会。
受访者供图
与很多女性聊天,见识到每个家庭的不容易、各式各样的苦,韩仕梅逐渐感受到生活和自己存在的意义,觉得自己并没有白活。她想着:“我写这个东西之后,把自己治愈好的同时,也要治愈更多女性。”
我遁形于苦难
让大自然把我紧拥入怀
让漂泊的灵魂不再流浪
告诉风,告诉雨,告诉黄昏
我将用我的体温去慰藉世界上每一个受伤的女人
——《试着去爱》
是妈妈也是女儿
韩仕梅的前半生有两大“痛”。
一是没有完成学业,这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小时候家里穷,促使着她努力学习。她想走出农村,看看外面的世界,最起码成为一个老师。这个愿望后来落空。
第二个“痛”是22岁那年,她被母亲包办婚姻,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丈夫,蹉跎了青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怨恨着母亲。日子快过不下去的时候,她想起这些事,就恨得牙痒。
两个“痛”都出自同一个原因——贫穷。婚后的大半辈子,她也基本上都围绕着钱的事情打转,“哪挣钱我就去哪,从来都没停过”。
有了小孩之后,她更加努力赚钱,希望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两个孩子一上初中,她就把他们送到县里的学校,条件更好,花费也更贵。
▲韩仕梅和她的儿子
受访者供图
丈夫王中明不舍得花钱,为此成天跟韩仕梅吵架。她怼回去:“你懂个啥?你连一年级都没上过,这辈子连个账都不会算,啥道理都不懂,眼睛只能看到脚尖那么远。咱给孩子们创造条件,无论孩子们最后上得成也好,上不成也好,都不会落遗憾,以后也不会埋怨我们没本事,连个学费都交不起。”骂了几回后,丈夫不吭气了。
对于两个孩子,韩仕梅一直是放养式教育,从来不会严厉地批评,任由其自然生长。女儿刚上高中时,学业压力大,成天哭。有一次,韩仕梅正在外面晒小麦,接到女儿的电话,又在哭。她跟女儿说,你坚强点,哭不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只要你在课堂上认真听讲了,努力了,哪怕考一分,我也不会责怪你,你也没对不起老师,没对不起家里。
在经年累月的教养子女的过程中,韩仕梅似乎也明白了为人母的不易,这种理解解救了那个曾因贫穷退学、在梦中考试、上大学的小女孩。
▲快手纪录片《韩仕梅》中
韩仕梅与女儿通话
提到母亲,韩仕梅的心情是复杂矛盾的。“我是恨她,但我也知道她的养育之恩,我能把它们区分开,恨归恨,爱归爱,不能搅在一起。”
母亲生前,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也怼她,也撕她”。2004年,母亲被查出患有癌症,韩仕梅知道后,心里一直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她知道癌症治不好,几个兄弟姐妹家里也困难,她主动把母亲接到家里伺候,贵的食物、营养品,都舍得买给母亲吃。有一回,她和母亲分别坐在床的两头,母亲突然提到小时候差点把她塞进尿罐子溺死的事,“谁知道你还孝顺得很”。韩仕梅强忍住泪水。
母亲去世后,她慢慢释怀了,但偶然想起来还是会掉眼泪。有一次,她去母亲的坟头烧纸,跟坟茔里的母亲说话,说着说着,眼泪又禁不住流出来,“我也心酸,我也冤,我也委屈,心里很矛盾。”
你一人躺在坟墓里
我摸不到你额头上的皱纹
我想吻吻你的脸
不想让你躺在那座冰冷的城
——《母亲的城》
我想从这个婚姻里爬出来
韩仕梅还是想离婚。
小有名气之后,家里时不时有记者来采访,网上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人跟韩仕梅表白,让她跟自己走。王中明怕妻子跑了,时时刻刻监视她,像看囚犯似的。韩仕梅睡觉,王中明站在床边盯着她;韩仕梅去上班,王中明就不停给工厂保安打电话,问她在不在,有没有人来看过她;韩仕梅去镇上一趟,回来也要被审问半天。
▲B站:农民诗人《韩仕梅》
一首女性觉醒的诗歌: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
@畅导smile
那段时间,韩仕梅去哪都不自由。有一次,韩仕梅被逼急了,打开窗户,说不如跳楼死掉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被王中明拽着,没跳成。“整整闹了15个月,那段时间我简直生不如死。”
▲《墙里写诗的农妇:
用诗句为生活开一扇窗》
@局外人视频
2021年,韩仕梅铁了心,请了律师,去法院起诉离婚。但考虑到儿子还没结婚,女儿还在上高三,她最终撤诉。
这两年,王中明不闹腾了,对韩仕梅写诗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一方面,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儿子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女儿也眼看着就要毕业;另一方面,韩仕梅每次出门都会回来,挣的钱也都存在丈夫卡里。
然而,离婚的念头,一直在韩仕梅的心里默默生根、发芽。在韩仕梅的认知里,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她都会去做,“我想从这个婚姻里爬出来,也是对灵魂、对精神的一种解脱。”
▲B站《被3000块卖掉、
写诗走红、登上联合国,
一位农村女性的觉醒之路》
@We我们工作室
村里的旧思想与旧传统一直在撕扯、阻挠着她——人言可畏,她不在乎其他人说自己闲话,但她担心离婚会影响她的孩子,让他们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找不到对象。
去年8月25日,她在网上听一个博主说,国家的婚姻政策变了,现在无需本人同意,就可以离婚,她激动得哭了半天,立刻私信对方,希望不通过丈夫就把婚离掉,这样还能把这个家维持住,她依然能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外人也不会知道。
那本绿色的离婚证,代表着韩仕梅对婚姻的精神切割和逃离,她太想得到了。
▲B站:农民诗人《韩仕梅》
一首女性觉醒的诗歌: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
@畅导smile
网上的虚假信息和个人的极度渴望并不能直接兑换成现实,韩仕梅被骗了。等她交完钱,把所有资料提交到法院,对方跟他说,开庭了,还是得让她丈夫到场。这一消息又给她带来一次精神审判,她当下心一坠:完了,又完了。那天上午,她坐在法院门口的花池边,一直哭。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回到家,丈夫和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她说,“这就是命吧”。
“假如以后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你没有后顾之忧了,还会选择离婚吗?”
韩仕梅很难决定。她觉得自己就是心太软了。每次只要她一提离婚,丈夫就哭,跟小孩一样,坐在地上耍赖。结婚这么多年里,丈夫从没做过饭,也不怎么洗衣服,离了她又该怎么生活?韩仕梅狠不下心。
▲《墙里写诗的农妇:
用诗句为生活开一扇窗》
@局外人视频
然而,对于爱情,她仍旧怀抱着期待。“我毕竟是个女人,渴望有人懂、有人疼、有人爱。”在她心中,爱是双向的,是互相包容、互相体谅、互相理解。这些,都是丈夫在过去的几十年没有给过她的。
在《备注》一诗中,她写道:
从出生起
我的身份注定要备注上
未来的老头,公婆,儿女
我只想用我的善良
给这个变了味的空气
摘上一朵玫瑰
把烂漫也给予他们
然而
我一直没找到
属于我自己的位置
诗中寄托了她对爱情的渴望。“这个渴望不该实现,不能实现的,只能在生活中想想,想想也是一种美,也能愉悦自己。(我)是不是个傻子?”韩仕梅问我。
▲韩仕梅在海边大笑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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