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3月,《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一篇小说。刊首语这样写道:“斗胆”在头条的这个位置,刊登这样一部用“闹剧的形式”反映“当代青年们的奋斗、追求、苦闷、成功和失败”的破格之作,是为了打破渐趋僵化的办刊模式,改变读者心中《人民文学》的刻板印象……这篇小说,就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
刘索拉当时刚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毕业前,她花了两个多月时间,把五年的压抑和感慨倾泻而出。结束时想起五个字:你别无选择。就投了出去。当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是王蒙,《你别无选择》的发稿编辑是朱伟。据说,朱伟初读后,在编审稿签中这样说:这是正在冒出来的新作者,如能扶植发表,可能其震动力不亚于阿城的《棋王》。王蒙读罢,“犹豫三分钟”后终于批示:这是一篇横空出世的小说,它的发表将彻底改变《人民文学》的形象。
王蒙的“犹豫”,是因为《你别无选择》塑造了一群“问题青年”,在他的价值尺度里,那是“吃饱了撑出病来的,脱离群众的精神贵族”。而最终,这样一部用黑色幽默解构八十年代青年生存意义的小说,“横空”生出了意义。小说甫发表,旋即惊动了文学圈。它被称为新时期真正的“先锋派小说”,还拿下当年的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这一切对刘索拉来说都像一场“意外”。“我当时只想写着玩。觉得人生无奈,但你又别无选择。”可直到今天,她仍觉得人们读不懂这部小说,“我是在写音乐”。
“老老实实学习去,你注定得做音乐,你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横空出世,刘索拉在小说中发出的声音像她的姿态一样,令人无法小觑。如同八十年代文学青年追捧“泄露”进中国的《百年孤独》,手臂下夹着你一本《你别无选择》,一度成了大学生们表征自我,找寻意义的象征。他们背得出“多年以后,当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也会脱口而出:人生其实就是一种选择,你别无选择。
八十年代是刘索拉这一代人的“后青春期”。她是“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生,典型的“中国式77级”。此前她曾报考过更名为“中央五七艺术大学”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并未被录取。“我成绩特好,可成分不好。”刘志丹侄女这一身份背景,曾让她背负太多。1977年夏天,刘索拉终于成为作曲系的一员。同班的,是后来和她同样名噪海外的谭盾、郭文景、瞿小松、叶小钢等人,也是她小说中那些“问题青年”、“精神贵族”的现实原型。
“八十年代中国出现了第一批现代作曲家,就是我们这批。我们这批进音乐学院的学生,有点像张艺谋、陈凯歌他们,都比一般学生大,都刚经历过‘文革’,都会思考很多问题,有很多疑问。当时中国音乐的教育系统还是苏联的,还是贝多芬、柴可夫斯基,任何德彪西之后的音乐都是禁止尝试的。因为那属于反动、资产阶级的,没有人敢教。我们只能自己去找突破。这些找突破的挣扎,到了文字里,竟然就成了先锋了。”
八十年代初,尚未毕业的她,曾动念退学。她身边的音乐才子们在音乐上的探索和尝试,受到政治立场的质疑。性格激烈的她,无法接受社会对音乐学院学生的漠视和排挤。她的叛逆不只在音乐里,她要在身体上出走。直到某位教授的一句话,刺激她留下,并被她写进小说里:“老老实实学习去,你注定得做音乐,你别无选择。”——这也成为八十年代她对时代和音乐的双重宿命感的明证。
“《你别无选择》的背景,就是在1976年到1983年之间,在那个被禁止的环境,我们怎么样想办法都要做被禁止的声音。我写作,就为了想明白音乐学院那些事。”“写得非常快,就像在作一组曲子,全出来了。”并无小说写作经验的她,写了二十多页,被李陀看到,“这是小说啊,写得好,要写下去”。与她同代的戴锦华,曾回忆这部小说的阅读感受:“有点调侃,有点张狂,又有巨大的渴望和伤痛。”
“所有人提到它,都在谈文学。它是音乐,今天都没有人真正读懂它。”
《你别无选择》发表后,连刘索拉自己都意外。她的更大热情还在音乐里,德彪西、勋伯格、巴赫……像书里写的“你注定得做音乐”。
但小说似乎给她带来更大荣耀。《人民文学》当期轰动,《你别无选择》带来的关注超过前一期的《棋王》。小说刊出当年,获得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一起获奖的,还有莫言的《红高粱》。中国作协要吸纳她成为会员,并盼她“多写先锋小说”。作家出版社开始筹划“文学新星丛书”,次年推出的第一辑收入阿城的《棋王》、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另外两本是王兆军的《蝌蚪与龙》和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
这部小说也引起巨大的争议。有人认为这是对《二十二条军规》和《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模仿,因为那种“黑色幽默”并非“文革”后的中国土壤能浇灌的。也有人说,它是向“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致敬。刘索拉对此不作评论,她甚至感谢来自知识分子的褒贬。相比文坛的争议,小说最初遭遇的“不测”,更让她不解又不安。“中宣部当时点名批评,说像刘索拉这样的人不能推。我刚毕业,基本上就宣布我死了。直到后来,很多知识分子读了,开始支持我。”那是1984年,西方现代派作品陆续进入中国的时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开始读《1984》的时候。
王蒙最终为《你别无选择》写序:“刘索拉的小说在1985 年出现是一个先锋性的,并非偶然的现象。它的内容与形式都具有一种不满足的、勇敢探索的深长意味……他们有点脱离群众。但他们已经出现了,哪怕是在闹剧的或自嘲的外衣下面,他们发出了自己的杂沓的却也是动人的青春的声音。”
“《你别无选择》真的有那么文学吗?其实,我想探索的从来不是文学,我只是用文学的形式在做音乐。这部小说,今天看它很幼稚,但它有大量的信息,告诉你八十年代的音乐、八十年代的声响是什么。所有人提到它,都在谈文学,它其实是音乐,是一部关于声响的实验作品。今天都没有人真正读懂它。”
你无法说清那个写《你别无选择》的她,一路走来,是音乐决定了文学,还是文学影响了音乐。
这个王朔心目中“又能写字儿,又能写曲儿”的“有作品的大师”,今天已经不愿意解释,音乐和文学在她这里的关系。就像她后来写《蓝天绿海》、写《寻找歌王》、《混沌加哩格楞》 和《女贞汤》,对照她同时做的音乐——《蓝调东方》、《中国拼贴》、《六月雪》,你无法说清那个写《你别无选择》的她,一路走来,是音乐决定了文学,还是文学影响了音乐。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刘索拉被认定为“中国先锋作家”,她的一次无意识写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增添了一个坐标点。这一切,不是偶然,可她也别无选择。1987年,刘索拉第一次出国,应美国新闻总署邀请做国际访问学者。她被邀请的身份,先是作家,之后才是作曲家。“出去你才知道怎么回事,可别以为你是‘中国的’作家,‘中国的’艺术家,就误以为你有多牛了。”她是那时少有的清醒者。
也是那一年,她成为北京作协的合同作家。短暂的“职业作家”期,让她丧失创作激情,年底递交创作成果时,她交上去的,是把小说《蓝天绿海》改编成摇滚歌剧的总谱。里面有她八十年代的所有感悟,更有初到美国来自音乐上的刺激。之后,她又恢复了“自由”,她有选择。
《蓝天绿海》紧随《你别无选择》之后创作,但没有得到同样轰动的关注,刘索拉却认为它是更真实反映八十年代“历史情绪”的一部作品。“它骨子里更为伤感,只是表现得更为浪漫化。就是在写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末就唱甲壳虫,感到失落迷茫颓废的一代。有点像西方的嬉皮,但又更为压抑。这种浪漫主义的悲观挺代表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的。八十年代的所谓文艺复兴,热火朝天,都是一种表面的热闹。你掀开来看,这一代人失去了太多,根本弥补不过来那种困惑、那种失落,好像从根儿底下有一种悲哀的东西。你出国,你走到哪去,去美国去欧洲,都逃不出去,这种被抹上的一种忧郁。这种底色,真的都让我们这代人赶上了。”
写完《你别无选择》后,刘索拉听了一首歌,美国黑人歌手Sam Cooke 的《变化会来的》。她说,她当时听到,就觉得过不去;今天再听,还是心头一震,觉得过不去。“不过我相信,变化会来的,时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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