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重口味。
是普罗米修斯被开膛破肚,每天有秃鹰飞来啄食他的肝脏,还是将妇人的尸体切成十二块,分送以色列的12个支派(《圣经》士师记19:25)?是织田信长把政敌杀死做成骷髅酒杯,还是袁崇焕寸磔,京城百姓“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是玛丽莲?曼森每天画着死人妆住在全黑的房间里,还是丹尼?特乔一脸的狠劲,每挥一刀就飞起一段残肢?
人类对重口味的追逐永不停止,从自然到神,从恐惧到信仰,从力量崇拜到美学范式,欲罢不能、愈发沉迷。要不然希腊神话里怎么会有一个专门主管战争残暴行为的战神Enyo呢?
而且还是女的。
追求毁灭的过程
大多数时候,我们读到的重口味事件都来自古代的记载。
比如,英国政论家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于1794年在其著作《理性时代》里写道:“不论什么时候,我们读到那些猥亵的故事、骄奢淫逸的行为、残忍与虐待的处刑、毫无怜悯之心的报复——整部《圣经》倒有大半充满这些——觉得若称之为魔鬼的作品倒很符合,而非上帝的话语。”
从潘恩的身份以及他这本著作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立论所在,在此我们就不讨论宗教问题了。仅从记录历史这个角度上讲,《圣经》的确很好地向我们展示了那个远古年代流行的重口味现象——从不寻常的性关系到不寻常的惩罚手法,不一而足。
当然,其他文明在这方面也并不落后。
整个古罗马帝国时代都非常流行观看猛兽吃人,这是法律允许的,而且是彰显公民权的重要途径——你有想过你的公民权用这种方式来表现吗?
印度用鸟类来行刑,雅尼纳?奥布瓦耶在《十三世纪以前的印度日常生活》一书中说:“这类最为凶悍的猛禽啄食他们的眼睛,嘴尖利如匕首”——背包族们,你们去恒河边拍尸体照片并因此觉得灵魂受到了洗礼,对吧?
莫言在《檀香刑》中描写的那种可怕的刑罚,则代表着中国人在发明让人死得更痛苦的方法上是卓有成效的——这当然是文学作品,可如果你想想炮烙和俎醢,你就知道这毫不夸张。
至于我们的邻居,我想只要略略提一下“介错”和“肋差”的定义,大家就会有所觉悟。
我所列举的当然不是人类残暴百科全书——比这些更残暴的场景还多得多——重要的是,这些现在看来让人感到不适的行为,并非为了追求对肉体的毁灭,而是为了追求肉体毁灭的过程。
人类何以对这种过程产生了几千年来割舍不去的迷恋呢?身处现代社会的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对古时候的故事作出解释。
对自然等巨大、神秘力量的崇拜和恐惧,是一个重要原因。比如各种文明的神话传说基本上都是重口味荟萃。
或者是宗教、信仰的因素促使人们以这种过程来展示虔诚和塑造神圣,有趣的是,敌对双方都会觉得这种重口味是有意义的:当事人死得不残忍,那么反对者会觉得没有展示出惩戒异端的恐怖作用,拥护者则觉得没有足够的悲壮来衬托神圣。比如,在1450年到1750年间欧洲发生了10万次女巫审判,以各种残忍的方式处死了4万到5万人(《欧洲巫术的社会和文化语境》,罗宾?布里吉斯)。比如,在澳门大三巴后面的天主教艺术博物馆里,游客可以看到日本天主教徒在长崎殉难的油画和堆积如山的遗骨。
当然,还有一些奇怪的思想在引导人们追随重口味的脚步。比如,以德古拉为代表的吸血鬼以及他们的崇拜者。比如,凯撒的《高卢战记》描绘德鲁伊祭司“用匕首刺死人牲,根据死亡的痉挛和内脏来预言未来”——我必须要指出,德鲁伊的形象被罗马体系严重扭曲了。比如,以小儿心肝为药的养生爱好者比丘国国王,吴承恩要对这种重口味倾向负总责。
凡此种种,我们都可以说这是人类在蒙昧时代的野兽行径,所以,这一切就会在开化之后有所改观吗?
疼痛是谁的扩音器?
在吕克贝松的电影《圣女贞德》中,贞德是一个精神恍惚的偏头痛患者,在她那些强烈疼痛所产生的幻觉中,耶稣头戴荆棘王冠,血流满面地向她发出指示——这显然也是一位重度偏头痛患者。
疼痛是上帝的扩音器,毫无疑问。人类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在一切不可掌控中,感受到神秘力量的存在。“疼痛一向是最专制的暴君,不放过你的身体,也霸占住你所有的思想”,外科医生法兰克·弗杜锡克(Frank Vertosick)的书中有这么一句话。
到了近代社会,以疼痛和痛苦为代表的重口味依然是人类膜拜的对象,只是扩音器的主人变了而已。
吸血鬼题材很重要的一点是反基督元素,邪恶、阴郁,崇拜异端、伤害人类,反对唯一神和坚持地下化的生活方式。从这一点上讲,狼人倒真是吸血鬼的好基友,他们生活方式不同,但面对主流社会的时候总是携手共进。丧尸则是一群不动脑子的活死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想闯进后院吃掉你的脑子的原因吗?),他们贡献的是无政府主义和破坏狂的乐园。还包括那些科学怪人和各种异形、怪兽,它们只是在告诉我们,科技不受控制所带来的恐怖远远超过天上那位全能者。
工业时代不就是让人类欣喜地发现,原来我们可以用蒸汽、石油、电子、基因改变一切,再也用不着膜拜那些神秘力量了吗?唯一的区别是,我们不再能轻易地使用那些剥夺人性命的变态手段,所以我们看血浆片、写哥特小说、制作肮脏美学作品、搞人体穿刺、戴着铁钉项圈去演唱会上pogo,这些重口味趣味给我们造成的不适反倒成了惊喜。
这其实和远古部族猎取人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用恐惧来汲取自我成长的力量——看!我能挺住!我很强大!
粉嫩化的重口味
现代的重口味分化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每一个分支都会有相应的粉丝群体的程度。
有人喜欢看丰臣秀吉把石川五右卫门摆在油锅里,有人沉迷于森兰丸和右大臣的若众道,有人觉得汉尼拔切开活人的脑子煎给他本人吃很刺激,有人觉得罗德里格兹的那个机关枪美女轰开一条血路才算王道,有人觉得《黑社会:以和为贵》里古天乐把人绞碎喂狗很写实,有人觉得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如今看来已经算是小清新了,当然也会有人觉得三池崇史在《拜访者Q》里展现的那种诡异场景才算真正的瞠目结舌。
正如现代社会的所有趣味一样,重口味趣味也不可避免地碎片化、萌化、无脑化、电子化、果冻化、粉嫩化,如今的残酷美学是“美与暴烈”的升级版。一切意义都湮灭了,真正的意义则产生于表象,重口味也是如此。
原本用来填补影院深夜档的B级片被昆汀等人带上大雅之堂,原本B级片粗糙、生硬的硬伤变成新卖点。《入侵脑细胞》里的繁复诡异的美学设计和可怕的处刑手法来自西方对古波斯的想象,这在《斯巴达300勇士》也有体现,但最终这些文化冲突都变成了视觉刺激。尼禄变成了漫画主角,开膛手杰克养活了一大帮作家,链锯杀人狂艾德?盖恩成了好莱坞的救星,所有的重口味患者和变态狂们现在都集体站出来拯救了文化产业。
异端、神秘主义、原教旨主义、史诗性、撒旦信仰、暗黑系……所有这些动因都不再是动因,甚至于够不够酷都不是重点,现在要的是够不够卡哇伊。
正如系列动画片Happy Tree Friends所做的那样,那些扎着蝴蝶结的粉红色小动物在树林里欢快地生活,然后它们就被各种意外残忍地撕成碎片,或者被挤掉眼球带出视神经……Happy Tree Friends在自己的官网这么介绍道:“Happy Tree Friends是一群可爱的、想抱抱的小动物哦,它们每天都以天真的冒险开始,不过都是以可怕的意外和伤残结束啦。漂漂的画面,可爱的语言,Happy Tree Friends!”老实说,这动画片还真让人爱不释手。
The Alamo Drafthouse公司推出电影短片大赛The ABCs of Death,不管是被动物咬死、被食人族吃掉,只要你能想出有创意的死法拍出好玩的短片,最终就能赢得5万美元大奖。其中有一部粘土动画短片T is for Toilet,难以名状:一家人被马桶生噬的各种奇怪事件。毫无意义。但,你还是觉得“看起来还蛮有爱的”。
在如今的审美趣味里,作为一部重口味作品,如果能博得粉丝说一句:“看起来还蛮有爱的。”
相信我,这就是能得到的最高评价了。
丧尸社会学
在《暮光之城2》里面有段戏比较有意思,女主角和女配角去看电影,看完之后女配角很郁闷地说:“真搞不懂你干吗看丧尸片,没有帅哥美女、没有吻戏,超恶心。哪儿来这么多丧尸片的?简直跟麻疯病一样,我表弟就有麻疯病,一点也不好玩。干吗拍这种自以为聪明的电影……”
看看,果然丧尸片是无法打动青少年的吧。谁会喜欢一堆黏糊糊的东西呢?除非那些心理扭曲的反社会人格者。
从乔治?梅罗梅开始,丧尸这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东西,就一直在反映社会的现实。它们首先要批判的就是极权制度。
几乎所有丧尸故事都有一个主题:个人如何在极权的控制下逃生——这其中包括疯狂的政府、疯狂的暴力机器、疯狂的商业托拉斯以及疯狂的科学家。为了控制传染,社会往往都会启用极权体制,就像浣熊市那样。作为最负盛名的丧尸题材游戏和电影,《生化危机》展示的不仅仅是爱丽丝的长腿和好身手,更是她和她的伙伴们如何从丧尸的袭击和军队的重围中生存下来。
面对个人,极权体制总是很强大,但在每个个体的运作之下也不乏裂缝。吉尔、瑞贝卡、克里斯等人原本是军方STARS小组的成员,但身陷丧尸之城,他们也就成为了幸存者的同伴。在极权体制中应该如何选择个体命运?这永远是丧尸故事想要提出的重要问题。
极权体制和个人意志的对撞走到另一个极端,则是无政府状态。《28天后》等丧尸片则想讨论这样一个问题,无政府状态和人类重建社会秩序的努力是如何交替的。但正如片中那位士兵所说的那样:“无论是28天前的正常社会,还是28天后病毒蔓延的社会,我看到的都是人在杀人。”
英国电影《僵尸肖恩》讨论的是英国青年在失业、家庭关系方面的困境。一事无成、只知道打游戏的废柴要拯救世界,这也只有丧尸围城的状况下才会发生。英剧《死亡片场》则在讨论媒体的残酷和直播伦理,真人秀片场突然冒出一堆僵尸,之前还关在房间里尔虞我诈的选手们现在要面对生死存活的问题了。
相比之前那些,这些思考在丧尸界已经算相当花边了。
丧尸故事都带着很强烈的孤独感,丧尸就是人类对自身的恐惧。僵尸片有吸引力的是其背景的高度现实性,以及“感染/逃脱”模式的终极变奏。“逃脱”意味着对社会身份的斩断,即对人类属性的背叛——这毫无疑问是人类最大的孤独。
《我是传奇》的世界全部被丧尸占领,男主角和狗孤独地住了三年,直到他认为这个世界已经被上帝放弃,最后选择自杀,而及时赶到救下他的女主角却认为这一切正好证明上帝并没有放弃这个世界。而《行尸走肉》中,小镇警长瑞克从昏迷中苏醒后却发现,世界已被丧尸占据,而妻儿不知所踪,他于是骑着一匹小马上路了——这样后启示录式的故事没法不让人心碎。
所有的丧尸故事都会涉及,亲人变成了丧尸,你到底要怎样面对的人伦难题。
这个问题很难。变成了丧尸的亲人还算不算亲人,还算不算人?《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和理查德订的室友条约是这么说的:“即使我变成了僵尸,你也不能杀死我。而你,我则可以。”英国人的看法更为恶劣一些,英国电影《狗舍》讲述一群男人抛开女友集体去小镇狂欢,却发现镇上所有女人都变成了丧尸,所以打女人再也有所顾忌了。在这场典型的英式幽默大杂烩中,亲人(特别是女友)变丧尸的问题不难解决。《僵尸肖恩》的片尾,肖恩把变成了丧尸的好友用铁链锁在后院小屋里,一旦女友不在便去和它一起玩PS2:“嗨,坐过去点,别咬到我。”他们玩的游戏正是《生化危机》——和丧尸一起打丧尸?
血浆、残肢、破烂肮脏的造型,丧尸给我们提供的社会思考远比吻戏或者麻疯病更有深度。顺便多一句嘴,麻疯病会家族遗传哦,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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